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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琉璃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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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东的深秋,寒意已经渗入骨髓。位于沪郊的“华芯国际”晶圆厂,在苍白的路灯下如同一个巨大的银色堡垒,寂静中潜伏着令人屏息的能量。厂区外,临时拉起的警戒线在夜风中轻微晃动,几辆贴着“旭日科技”标识的商务车停靠在路边,像疲惫的野兽在默默舔舐伤口。
“大基金”的过桥贷款,如同及时输入的强心剂,让濒临休克的“琉璃”项目重新恢复了微弱的脉搏。钱不多,却精准地砸在了最关键的环节——支付给晶圆厂高昂的流片费用。这是将设计图纸转化为实体芯片的第一步,也是最昂贵、风险最高的一步,被行业内部戏称为“一次流片,一辆宾利”。上一次的失败,不仅损失了巨额的金钱,更几乎摧垮了整个团队的信心。
这一次,不容有失。颜旭站在晶圆厂大门外不远处的阴影里,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羽绒服,领子竖着,抵御着夜间的寒气。他没有坐在温暖的车里,而是选择和团队一起守在外面。在他身后,是“琉璃”项目核心团队的二十几名工程师,以首席架构师老张为首,他们或靠着车身,或直接坐在马路牙子上,裹着厚厚的毯子,脸上是混合着疲惫、焦虑和一丝微弱希望的复杂表情。没有人说话,只有偶尔响起的咳嗽声和远处车辆驶过的噪音,打破这凝固般的寂静。
晶圆厂内部,是与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极高的洁净度要求下,他们的芯片设计数据通过加密网络传入,化作指令,驱动着价值数亿美元的光刻机、蚀刻机、离子注入机等尖端设备,在薄如蝉翼的硅晶圆上进行纳米级别的雕刻。这个过程漫长而精细,任何一个参数的微小偏差,都可能导致整批晶圆报废,重蹈覆辙。
“颜总,进去等吧,外面太冷了。”老张递过来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滚烫的浓茶。这位年近五十的技术元老,眼袋深重,头发又白了一片,但眼神依旧专注。
颜旭接过杯子,焐了焐冰凉的手,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了,就在这里,离得近一点。”他仰头看着晶圆厂那几栋主体建筑中彻夜不息的、特有的黄色灯光(某些工艺环节需要避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正在发生的奇迹,或者说,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中的细沙,缓慢地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第一个24小时过去,晶圆制造环节应该完成了大半。有年轻工程师忍不住开始低声讨论可能遇到的技术难点,老张立刻用眼神制止,维护着这脆弱的平静。颜旭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偶尔会走到一旁,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公司股价那令人沮丧的K线图,以及南华资本那边看似缓和、实则暗藏机锋的沟通邮件。他知道,此刻晶圆厂里的每一次微小的成功或失败,都直接关联着外部战场上资本的信心和对手的下一步动作。
第二个24小时,是最难熬的。生理上的疲惫达到顶峰,精神上的压力也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有人靠着车轮睡着了,眉头却紧紧锁着;有人不停地看表,在原地踱步。颜旭强迫自己喝了几口冰冷的茶水,胃里一阵翻搅。他想起上一次流片失败后,团队里几个顶尖人才被竞争对手高薪挖走时那灰败的眼神,想起供应商催款电话里的不耐烦,更想起在“大基金”意向书上签字时,那钢笔划破纸张的、如同割裂自己血肉般的感觉。控股权……他用力闭了闭眼,将这些杂念强行压下。现在,唯一重要的,是里面的结果。
第三个24小时的凌晨,天空呈现出一种墨蓝向鱼肚白过渡的混沌色彩。最关键的封装和初步测试阶段应该已经完成。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不自觉地围拢到一起,目光死死盯着晶圆厂那扇紧闭的物流出口大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紧张,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突然,那扇厚重的金属门滑开了。一名穿着华芯国际工服、戴着口罩的工程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和一个小小的、封装好的芯片载体。
所有人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老张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怎么样?”那名工程师摘下口罩,脸上虽然满是熬夜的疲惫,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光亮。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手中的测试报告递给了老张,然后扬了扬那个小小的载体,上面镶嵌着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闪烁着金属和硅晶体光泽的芯片——“琉璃”。
老张几乎是抢过报告,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不听使唤,飞快地翻到最后的汇总数据页。他的目光如同扫描仪,一行行地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参数:主频、功耗、带宽、误码率、良品率……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后,老张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皱纹仿佛在这一刻被瞬间熨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有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他用力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身后翘首以盼的团队,嘶哑地喊出了那句所有人等待了七十二个小时、等待了几个月的判决:“成了!各项指标……全部达到设计预期!功耗比模拟的还低了百分之五!良品率……超过了百分之八十!”死寂。紧接着,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狂喜!
“呜呼——!”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琉璃!是我们的琉璃!”
年轻的工程师们瞬间抛掉了所有的疲惫和矜持,他们跳着,叫着,互相拥抱,用力捶打着对方的肩膀,有些人甚至喜极而泣,眼泪肆意流淌。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彻底的宣泄。老张被团队成员们团团围住,那本珍贵的测试报告在众人手中传递,仿佛圣物。
现场变成了一片欢腾的海洋。
颜旭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眼前这群欢呼雀跃的伙伴,看着他们脸上纯粹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听着他们劫后余生般的呐喊。一股巨大的、滚烫的热流猛地冲向他的眼眶和鼻腔,视线瞬间模糊。他悄悄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退出了那片欢腾的中心,退到了灯光照射不到的、更深的阴影里,退到了一辆商务车的背后。
然后,这个在商场上面对巨头打压不曾退缩、在资本逼债时脊梁挺直、在让出公司控股权时签字的手都没有颤抖的男人,猛地蹲了下去,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身体本能的痉挛。所有的压力、委屈、恐惧、不甘、以及在巨大责任下几乎被压垮的坚持……这几个月,不,这几年来积攒的所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尽情地、无声地奔涌而出。
泪水滚烫,迅速浸湿了羽绒服的袖管。他咬着自己的胳膊,避免发出一丝声响。这不是悲伤,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复杂释放——是背负着千斤重担蹒跚前行后,终于到达一个里程碑的虚脱;是看着自己视若生命的孩子历经磨难终于诞生的激动;也是明知前路依旧漫长且凶险,但至少此刻,他们用事实证明了这条路可行的、带着悲怆的欣慰。
晶圆厂门口的欢呼声还在继续,隐约传来。东方,天际线上,第一缕晨曦正努力地撕破黑暗,投射出微弱却充满希望的光芒。新的一天,开始了。
“琉璃”芯片流片成功的狂喜,如同短暂划破夜空的烟花,绚烂却迅速被现实的引力拉回地面。紧随而来的,是“大基金”正式投资协议的签署流程。这一次,不再是意向书,而是具备严格法律效力的最终版本。
签署仪式安排在国贸三期一间庄重典雅的会议室。厚重的红木长桌光可鉴人,两侧分别坐着“大基金”的代表、指派的未来董事成员,以及旭日科技的核心管理层。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般的洁净气味,混合着纸张和墨水的味道,营造出一种近乎法庭般的肃穆氛围。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那份凝结在每个人眉宇间的凝重。
颜旭坐在乙方首位,穿着一套熨帖的深蓝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他面前摊开着那份厚达数百页的投资协议。经过数轮艰苦卓绝的谈判,一些过于严苛的条款得到了微调,比如在技术路线的决策上,为他保留了一定的建议权和一票否决权(仅限于极端情况),日常运营管理权也依旧在他手中。但核心条款——绝对控股权和董事会主导权——纹丝未动。这是底线,是“大基金”代表国家意志行使出资人职责的基石,不容撼动。
他的首席财务官(CFO)和法律顾问,最后一次低声而快速地向他提示着关键条款和潜在风险,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颜旭微微颔首,表示知晓,但他的目光却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眼前厚厚的文件,看到了许多别的景象。
他看到十几年前,在中关村拥挤的柜台后面,他和林浩天挤在一起,用那架紫檀木算盘核对着一天微薄收入的兴奋;看到第一次拿到风险投资时,他们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彻夜畅想未来,眼中燃烧着征服世界的火焰;看到“旭日通讯”这个名字从无到有,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如同他亲手哺育的孩子般逐渐长大……
那些充满汗水、激情与个人英雄主义的岁月,那些“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快意恩仇,都将在这一笔落下之后,被彻底封存在记忆里。从此,公司年报上的实际控制人将不再是他颜旭的名字;“旭日科技”将更名为“新旭日科技”,前缀代表着新的资本结构和使命;重大战略决策,他需要向一个代表着国家和产业利益的董事会进行详尽汇报,并获得批准。
他让出的,不仅仅是法律文件上冰冷的股权百分比,更是那份对亲手创立的事业的绝对掌控感,是那种“孩子”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体验。这种感觉,比上一次在意向书上签字时,更加真切,更加血肉剥离。
“颜总,如果没有其他疑问,我们可以开始签署了。”对方首席代表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颜旭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会议室里特有的凉意,直透肺腑。他环顾了一下坐在他这边的团队成员,他们眼中有关切,有期待,也有对未来的茫然。他看到了老张,这位技术元老,眼神里是纯粹的信任和支持。他不再犹豫,伸手拿起桌上那支沉甸甸的、笔尖闪烁着冷光的万宝龙钢笔。笔杆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但他握得很稳。
翻开需要创始人签字的最后一页,他俯下身,背脊挺得笔直。笔尖接触纸张的瞬间,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某种东西碎裂的微响。他的签名,一向以潇洒凌厉著称,此刻却写得异常缓慢、沉重,每一笔都仿佛在用刻刀雕琢,力透纸背。颜旭两个字,清晰地烙印在乙方签名处。落笔的刹那,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空旷感,以及那空旷之中隐隐作痛的失落。
仪式在程式化的握手和礼貌性的掌声中结束。双方人员开始收拾文件,低声交谈。颜旭没有参与,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会议室里的人渐渐散去。
下午,他没有回公司,而是让司机驱车来到了京郊的一处僻静院落。这里是他的导师赵振业退休后的居所。院子不大,种着几畦青菜和一棵老石榴树,秋日里叶子已落尽,虬枝苍劲。
赵老正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晒太阳,闭目养神,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看到颜旭,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
“老师。”颜旭的声音有些沙哑。
赵振业指了指旁边的竹凳:“坐。事情,都办完了?”
颜旭点点头,在老师面前,他不需要任何伪装,疲惫和复杂的心绪清晰地写在脸上。“字,签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从今天起,旭日……不再是我的了。”
赵老没有立即接话,只是慢悠悠地给自己续了杯茶,也给颜旭倒了一杯。茶香袅袅,带着一丝苦涩的清芬。
颜旭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郑重地取出一个紫檀木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他那架陪伴了无数个日夜的紫檀木算盘。乌黑的木色,温润的光泽,每一颗算珠都仿佛记录着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
“这个,”颜旭将盒子推到赵老面前,声音低沉,“我想交给您保管。”
赵振业的目光落在算盘上,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追忆和感慨。他没有推辞,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抚摸着光滑的算珠,如同抚摸一段流逝的岁月。
“算盘,是好东西。”赵老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它能算得失,算盈亏,算尽机关。但你有没有想过,它有时候,也会算漏一些东西?”
颜旭抬起头,看向老师。“它算得出你个人股权的稀释,算得出控制权的削弱,”赵老的目光变得深邃,“但它算得出,一颗真正自主的‘中国芯’,对于脚下这片土地,对于我们未来要走的道路,值多少吗?它算得出,你颜旭个人的名字,是刻在一个百分之百属于自己、却可能随时倾覆的小舢板上更有价值,还是融入一艘能破冰远航的航母,成为它不可或缺的龙骨更有分量?”
颜旭沉默着,老师的话像重锤,敲打在他心上。
赵振业将算盘轻轻放回盒中,盖上盖子,双手覆在上面,看着颜旭,眼神温和而坚定:
“孩子,你把算盘交给我,不是因为它没用了。而是因为你已经过了那个需要时时刻刻拨弄它来计算‘小我’得失的阶段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以为你交出的是公司,是权力?在我看来,你交出的,是一个旧的、属于个人英雄主义的商业时代。你签下的那个名字,不是终结,而是你真正融入国家产业洪流,去参与书写更大历史的开始。”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别垂头丧气。你以为你从一个船长,变成了一个水手?错了。”赵老的目光锐利起来,“你只是从一个驾驶着小渔船的船长,变成了这艘刚刚启航的国产科技航母的……总工程师。船长可能要听航海指令部的,但这条船最终能开多快,能扛住多大的风浪,它的心脏——那颗‘琉璃芯’能否强劲不息,最终,靠的还是你这个总工程师。”
“航向,或许需要共同商议。但技术路径的抉择,引擎的维护与升级,如何让这艘巨轮在惊涛骇浪中保持稳定和速度……这些,依然需要你来指引,来扛鼎。”
颜旭怔怔地听着,老师的话如同拨云见日,将他从那种失去“所有者”身份的失落和迷茫中猛地拉了出来。总工程师……是的,他失去了对“船”的绝对所有权,但他肩负的,是让这艘“船”拥有最强健心脏的使命。这个角色的转变,不是贬谪,而是升华,是将他的个人才智,置于一个更宏大、更坚实的平台之上。
他看着那个装着算盘的紫檀木盒子,又看向老师睿智而温暖的眼睛,心中那片空旷的失落,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却更加清晰的责任感所填充。
个人英雄主义的时代或许结束了,但一个属于建设者、属于产业脊梁的时代,正向他敞开大门。
他端起那杯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苦涩过后,喉间竟泛起一丝悠长的回甘。
“新旭日科技”的揭牌仪式,没有选择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而是在公司总部刚刚启用不久的研发大厦一层中庭举行。背景板是深邃的蓝色,上面用遒劲的书法体写着新公司的名称,下方一行小字:“工业物联网全产业链联盟发起单位”。到场的不只有媒体,更多的是来自全国各地、涵盖芯片设计、传感器、通信模块、工业软件、系统集成等领域的上下游企业代表,以及部分行业协会和科研院所的负责人。会场气氛庄重而务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以往商业发布会的气息——那是一种关乎国计民生的厚重感。
颜旭站在台下前排,穿着合身的藏青色西装,胸前别着新公司的徽章——在原有旭日标识的基础上,融入了一道象征集成电路的纤细纹路。他身旁坐着新任董事长马国华,一位年近花甲、气质儒雅的前部委官员,由“大基金”指派。马董话不多,眼神沉稳,偶尔与颜旭低声交流几句,更多的时候是在观察会场,倾听各方发言。
仪式流程简洁高效。马国华董事长代表资方和新董事会致辞,他声音平和,却字字千钧:“‘新旭日’的使命,不仅仅是打造一两款具有市场竞争力的产品,更是要承担起构建自主可控、安全可靠的国产工业物联网产业链的历史责任。我们将以开放的姿态,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打通从底层芯片、关键元器件到上层应用、标准制定的所有环节……”
轮到颜旭上台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作为CEO兼首席科学家,是技术路线和日常运营的核心。他走到讲台前,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这里有许多曾经是旭日科技的供应商、客户,也有些是潜在的竞争对手。
“各位同仁,各位伙伴,”他的开场白很直接,没有寒暄,“过去,我们谈论‘旭日’,谈论的是‘琉璃’芯片的性能,是某个解决方案的性价比。今天,我们站在这里,谈论‘新旭日’,我们谈论的将是一个生态,一个体系,一条绕不开‘通天’标准,却能让我们自己的机器设备高效、安全对话的‘中国路径’。”
他身后的大屏幕亮起,呈现出一张极其复杂的“工业物联网产业链图谱”。从最底层的硅材料、EDA软件,到核心的“琉璃”芯片、各类传感器、通信模组,再到中间的操作系统、工业云平台,直至顶层的智能工厂、智慧城市应用……图谱上,某些关键节点被醒目的红色标记,旁边标注着“通天集团市场份额超过70%”、“技术标准受制于人”、“供应链存在断供风险”。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产业地图,”颜旭的声音清晰而冷静,“这是我们的作战地图。上面的每一个红色标记,都是我们需要合力攻克的堡垒,需要填补的空白,需要实现‘去通天化’的阵地。”
他详细阐述了“新旭日”在其中的定位:不再仅仅是一个提供核心芯片和解决方案的公司,而是要成为这个未来国产产业链的“组织者”和“粘合剂”。通过技术开源、标准共建、联合研发、供应链协同等多种方式,将图谱上分散的、有时甚至是弱小的国内企业力量凝聚起来,形成合力。
“我们将率先开放‘琉璃’芯片架构的部分核心IP,”颜旭宣布,“并联合主要伙伴,共同制定基于‘琉璃’的工业物联网通信协议标准初稿。‘新旭日’愿意投入资源,与在座的传感器厂商共同定义下一代智能传感器的接口规范,与软件企业共同优化底层驱动和开发工具……”
台下出现了细微的骚动。开放核心IP?共同制定标准?这意味着“新旭日”在主动让渡部分短期利益,换取整个生态的快速形成和壮大。一些大型企业的代表面露沉思,权衡着其中的机遇与挑战;更多中小企业的代表则眼中放光,看到了依附于一个新平台崛起的机会。
会议结束后,颜旭和马国华并肩走在研发大厦空旷的走廊里。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冬日萧瑟的园区景象,但室内灯火通明,预示着不眠的研发之夜即将开始。
“颜总,这副担子不轻啊。”马国华停下脚步,看着窗外,语气平和,“要协调这么多利益主体,平衡市场竞争与战略协作,比单纯的技术研发要复杂得多。”
“我明白,马董。”颜旭点点头,“这就像下一盘立体围棋,不再是黑白子的简单厮杀,而是要构建势,经营一片活棋,一片属于我们自己的产业根据地。”
他们走进颜旭的新办公室。这里的陈设比过去简洁了许多,但一面巨大的白板墙上,已经画满了刚才展示过的产业链图谱,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注释和连线。颜旭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记号笔,在几个关键节点上画了圈。
“苏明远和通天集团,”颜旭像是在对马国华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们现在或许还在盯着我们芯片的每一次流片数据,盯着我们下一个季度的财报。但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我们掀起的,已经不再是单一产品的竞争了。”
他的目光落在图谱上那些纵横交错的连线上,仿佛看到了未来无数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标准制定会议上的激烈争论,专利池的构建与反制,供应链的精准扶持与风险隔离,乃至国际论坛上关于技术路线的话语权争夺……
“个人恩怨,到此为止了。”颜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与苏明远十几年的缠斗,那些背叛、打压、舆论攻讦,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这庞大棋盘上微不足道的尘埃。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具体的、可恨的对手,而是一整套成熟的、盘根错节的、由西方科技巨头主导了数十年的全球产业体系。这是一场关乎国运的、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艰苦卓绝的战争。
马国华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赞许:“认清对手,更要认清自己肩负的使命。国家需要的是能打通任督二脉的产业组织者,而不只是一个武功高强的独行侠。”
颜旭转过身,面向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模糊而宏大。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全新的起点上,一个超越了个人得失荣辱的起点。脚下的道路依然布满荆棘,但方向从未如此清晰。
他平静地注视着远方,眼神深邃,如同暗夜里蓄势待发的海。苏明远,不再是唯一的对手。真正的棋局,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和他的“新旭日”,将是这盘大棋中,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同时也是…执棋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