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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国家力量 ...

  •   深夜的旭日科技总部,灯火零星,如同颜旭此刻的心境,在无边的黑暗中艰难闪烁。股价的连续跌停板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公司命运的鼓面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南华资本的催债函,措辞一封比一封严厉,最后通牒的墨迹仿佛带着血腥气。流片失败的阴霾尚未散去,核心数据泄密的疑云又笼罩在每个员工心头,信任的基石正在崩塌。
      颜旭独自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依旧繁华的都市,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但那片璀璨与他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毛玻璃。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架紫檀木算盘,冰凉的算珠无法计算出眼前的死局。破产清算的阴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角落里喘息。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是陈瑾瑜。她的脸色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暗夜中的星子。“颜旭,”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有客人想见你。”
      颜旭转身,看到陈瑾瑜身后站着一位身着深色夹克的中年男子。他气质沉稳,目光锐利却不咄咄逼人,像一口深潭,静水流深。他没有名片,只有陈瑾瑜一句简短的介绍:“这位是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的韩主任。”
      “大基金?”颜旭心头一震。这个名字在业内如雷贯耳,代表着国家意志和战略级的资本力量。他从未想过,这艘航空母舰会注意到他这片在风浪中即将倾覆的小舟。
      没有寒暄,韩主任直接切入主题:“颜总,我们长话短说。‘琉璃’项目,还有没有坚持下去的可能?”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是一场极其苛刻的“考试”。韩主任带来的技术专家和财务顾问,问题精准得像手术刀,直指“琉璃”芯片的技术路线优劣、团队研发能力、成本控制乃至未来市场应用的每一个细节。他们翻阅着堆积如山的资料,不时低声交换意见。颜旭打起精神,调动起全部的知识储备和商业逻辑,一一应答。他没有夸大其词,甚至主动揭示了技术上的难点和潜在的风险。到了最后,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太阳穴突突直跳。
      考察结束,韩主任依旧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表情。他握住颜旭的手,力度沉稳:“情况我们了解了。坚持住。”
      没有承诺,没有安慰,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然后,一行人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颜旭送走他们,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径直走上了空旷的天台。夜风凛冽,吹得他单薄的衬衫猎猎作响。他俯视着脚下这片他奋斗了十几年、如今却可能顷刻间失去的产业疆土,心中没有绝处逢生的狂喜,反而涌起一股比之前更沉重、更庞大的压力。
      此前,他背负的是创始人的责任,是兄弟们的期望,是数千员工的饭碗。而此刻,韩主任那句“坚持住”,仿佛在他肩上放上了更重的东西——一种超越个人成败、关乎国家产业布局的希望。他的“琉璃”,不再仅仅是他颜旭的孩子,更可能成为打破垄断、支撑起某一环节国计民生的一颗棋子。这沉甸甸的期许,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如同他此刻飘摇不定的命运。
      “大基金”秘密到访的消息,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虽未公开,激起的涟漪却迅速扩散至相关各方。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南华资本。那位此前态度强硬的副总裁,再次致电颜旭时,语气竟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缓和:“颜总啊,之前的沟通可能有些误会。关于债务问题,我们完全可以再谈谈,展期也不是不可能嘛,毕竟大家都要着眼于长远合作……”资本的嗅觉最为灵敏,国家力量的隐约现身,足以让最凶猛的秃鹫暂时收起利爪。
      然而,另一股力量的反应则截然不同。通天集团中国区总裁办公室,苏明远看着内部渠道传来的模糊信息,眉头紧锁。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窗外象征着这座城市力量与欲望的摩天楼群,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很快,数家具有海外背景的财经媒体,几乎同时刊登了评论员文章。文章基调“客观中立”,却巧妙地将“大基金”可能的介入,描绘成“行政力量扭曲市场公平竞争”、“以国家资本扶持特定企业,破坏创新生态”。文章暗示,旭日科技的困境本是市场自然淘汰的结果,若借助非市场力量起死回生,是对全球自由贸易精神的背离。
      苏明远在内部高层视频会议上,对着屏幕那头总部的同僚们,声音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各位,游戏升级了。我们之前的对手,是一家充满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本土企业。而现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我们是在和一个国家的影子下棋。”
      他指示法务和公关团队:“收集所有相关报道和评论,准备材料。我们要让这场商业竞争,上升到国际经贸规则和产业政策的讨论层面。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谁才是市场规则的真正守护者。”他将商业竞争巧妙地引导向更复杂、更敏感的领域,试图为颜旭和“旭日”套上一副无形的枷锁。
      在焦灼的等待中,“大基金”的投资意向书,终于摆在了颜旭的办公桌上。
      厚厚的文件,承载着生存的希望。颜旭几乎是屏着呼吸翻开。资金额度远超他的预期,足以覆盖所有债务,并为“琉璃”项目的二次流片注入充沛的血液。条件优厚,利率几乎贴着政策底线。
      然而,当他翻到“公司治理与股权结构”部分时,手指停顿了。白纸黑字,明确要求:基金方面需持有绝对控股权,占据董事会多数席位,并指派董事长。
      这意味着,颜旭,这个公司的创始人、灵魂人物,将彻底失去对“旭日科技”的控制权。他呕心沥血创立的企业,将不再姓“颜”。他视若生命的孩子,要改换门庭。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再次拿起那架紫檀木算盘,指尖拂过光滑的算珠。这一次,他脑海中翻腾的不再是简单的金钱得失、估值高低。算盘在这里失声了,它无法计算理想与现实的残酷置换,无法量化个人荣誉与产业存亡的轻重。
      他想起不久前,去探望已退居二线的导师赵振业。老人坐在藤椅上,泡着功夫茶,慢悠悠地说:“小旭啊,企业做小了,是自己的;做大了,是员工的;做到关乎行业命脉时,就是国家的。个人得失是小局,产业存亡是大局。这个道理,很多人一辈子都算不明白。”
      当时他听着,虽觉有理,却总觉得隔了一层。此刻,面对着这份意向书,赵老师的话如同洪钟大吕,在他心中轰然回响。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血肉模糊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是紧紧抓住“我的公司”不放,带着它可能一起坠入深渊?还是放手,让它融入更大的洪流,换取活下去、甚至引领一个产业突围的机会?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创业初期在车库熬夜的画面,闪过林浩天当年充满激情的眼神,闪过无数员工加班加点时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脸庞……最终,画面定格在韩主任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和那句“坚持住”。
      个人英雄主义的时代,或许真的该落幕了。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半生的执念都随这口气呼出体外。然后,他拿起笔,在意向书的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轻微却决绝,如同一个时代的注脚。
      “大基金”到访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其引发的暗流在资本与政治的深海下剧烈涌动。最先感知到压力变化的是南华资本。那位之前几乎要派人进驻旭日科技财务部的副总裁王健,再次致电颜旭时,语气里带着几乎能拧出水的“诚意”。
      “颜总,哎呀,真是柳暗花明啊!”王健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热情得有些失真,“我们内部重新评估了旭日科技的基本面,尤其是‘琉璃’项目的长期价值。之前沟通中可能有些急躁,完全是市场波动下的正常风险控制流程嘛。您看,债务展期的事情,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好好谈,条件嘛,一切好商量……”
      颜旭握着话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站在公寓狭小的客厅里(为了节省开支,他已从公司附近的酒店搬出),窗外是灰蒙蒙的晨光,映照着他同样晦暗不明的脸色。他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感到一种更深的寒意。资本的变脸速度比翻书还快,前倨后恭之间,赤裸裸地彰显着对力量的敬畏与趋附。南华资本的“善意”,并非源于对旭日科技本身的信心,而是对那若隐若现的国家力量的忌惮与投机。
      “王总客气了,”颜旭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有新的进展,我会让CFO与贵司对接。”他挂了电话,没有承诺,也没有拒绝。他知道,这笔“好意”背后,缠绕着更复杂的藤蔓,接受它,可能意味着在未来某个时刻付出更隐秘的代价。
      几乎在同一时间,位于CBD核心区的通天集团中国区总部,气氛却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压抑而紧绷。
      苏明远的办公室占据着大厦的顶层角落,视野极佳,足以俯瞰小半个城市的繁华。但此刻,他背对着这片璀璨,面向巨大的液晶屏幕墙。屏幕上分格显示着全球主要财经媒体的实时头条,其中几块被他特意放大。
      《国家资本入场,中国芯片业格局生变?》
      《市场规则还是产业保护?——析“大基金”潜在投资》
      《透视中国科技崛起背后的“非市场力量”》
      这些来自海外权威财经媒体的报道,行文看似客观,引用了大量“不愿透露姓名的分析师”和“观察人士”的观点,核心论调却惊人地一致:将“大基金”可能的投资行为,描绘成对自由市场竞争原则的破坏,是“国家资本主义”对民营经济领域的过度干预,试图通过行政力量和巨额补贴,扭曲资源配置,塑造不公平的竞争环境。
      苏明远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但眼角细微的纹路和紧抿的嘴唇,泄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昂贵的铂金钢笔,笔尖在灯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办公室里还坐着他的核心幕僚——市场总监、政府关系主管、法务负责人,以及从美国总部连夜飞来的亚太区战略高级副总裁戴维·陈。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浓香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各位,都看到了?”苏明远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颜旭和他的旭日科技,可能快要拿到续命的氧气了。但这氧气,带着特殊的味道。”
      他站起身,踱步到屏幕前,用手指点了点那几篇报道。“这些,是我们的回应,也是我们的武器。颜旭以为抱住了一条大腿,但他可能没想过,这条大腿也会成为他的枷锁。”
      政府关系主管,一位四十多岁、气质精干的女性,扶了扶眼镜,谨慎地说:“苏总,直接批评‘大基金’和产业政策,风险很高,容易引发监管层的反弹。”
      苏明远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冷笑:“我们当然不直接批评。我们要做的,是引导,是放大。通过我们在海外媒体、智库、行业联盟中的影响力,将这场原本属于企业之间的技术竞争、市场争夺,巧妙地引导到更高的维度——国际经贸规则、产业政策公平性、乃至全球供应链的安全与稳定。”
      他转向法务负责人:“收集所有相关报道和评论,特别是那些涉及‘不公平竞争’、‘市场扭曲’论调的,整理成册。同时,启动我们的‘301条款’应对预案框架,研究是否可以借此机会,推动总部向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USTR)提出关注,哪怕只是作为一种背景噪音和谈判筹码。”
      然后,他看向戴维·陈,切换成流利的英语:“David, we need to frame this narrative globally. This isn't just about Sunrise Tech anymore. It's about the very principles of fair play in the global high-tech arena. We position ourselves as the defenders of open markets and innovation-driven competition, while painting them as the beneficiaries of state-backed distortion.”(大卫,我们需要在全球范围内构建这个叙事。这不再仅仅是关于旭日科技了。这关乎全球高科技领域公平竞争的基本原则。我们要将自己定位为开放市场和创新驱动竞争的捍卫者,同时将他们描绘成国家背景扭曲竞争的受益者。)
      戴维·陈微微颔首,他是美籍华人,深谙东西方两套话语体系:“Understood, Mingyuan. We'll leverage our alliances in SEMI, IEEE, and other international standards bodies. A 'question' raised in the right committee can sometimes be more effective than a formal complaint.”(明白,明远。我们会利用我们在SEMI(国际半导体产业协会)、IEEE(电气电子工程师学会)和其他国际标准组织中的联盟关系。在恰当的委员会中提出一个“问题”,有时比正式申诉更有效。)
      苏明远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虚拟屏幕中颜旭那家风雨飘摇的公司方向上。他的眼神冰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
      “游戏升级了,诸位。”他缓缓坐回他的高背椅,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凝重的复杂情绪,“以前,我们是在和一位颇具才华的对手下棋。现在,”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我们是在和一个国家的影子下棋。”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上:“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输。恰恰相反,这迫使我们要下得更加聪明,更加战略。我们要让这盘棋,跳出棋盘本身。颜旭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资金,但他或许没意识到,他也同时穿上了一件浸满燃料的外套。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掌控火源,并在恰当的时机,点燃它。”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苏明远话语中的决心,以及这场博弈陡然提升的层级和凶险。这不再仅仅是一场商业战争,它正在演变为一场涉及资本、技术、舆论乃至国家意志的复杂多维对抗。
      “大基金”的投资意向书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送抵的。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要坠下泪来。颜旭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窗外是死气沉沉的工业园区,几棵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冷风中颤抖,像极了此刻他内心的荒凉与挣扎。
      那份装帧简洁却分量千钧的文件,就平躺在他宽大的办公桌上,封面上的国徽图案透着不容置疑的庄严。送走基金方的代表后,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地敲打着他的神经。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汲取某种力量,伸手揭开了文件的封面。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前面的条款关于资金额度、利率、使用方向,都优厚得超出预期,足以让任何濒临绝境的企业家呼吸急促。这些数字像温暖的泉水,暂时缓解了他焦渴的喉咙。他甚至能感觉到紧绷的太阳穴稍微松弛了一些,南华资本逼债的狰狞面孔似乎也在这一连串令人安心的数字前模糊了几分。
      然而,当他翻到“股权结构与公司治理”章节时,指尖的温度骤然冷却。白纸黑字,清晰得残酷:“…投资方(指‘大基金’及其指定关联方)将持有目标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
      “…投资方有权提名并任命董事会过半数成员,包括董事长…”
      “…创始人颜旭先生将继续担任首席执行官,向董事会汇报…”
      后面关于一票否决权、重大决策需董事会特别决议通过等条款,他已经有些看不清了。字迹在眼前晃动、扭曲,化作一条条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绝对控股权。董事会多数。指派董事长。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这意味着,从法律和事实上,他,颜旭,旭日科技的创始人、灵魂人物,将彻底失去对这家公司的控制。他呕心沥血,从邮电部技术员下海,在中关村跑断腿,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与团队攻克难关,像呵护眼珠一样看着它从一个小小的代理商铺,成长为如今拥有自主核心技术、承载着打破外企垄断希望的“旭日”。这里的一砖一瓦,一代码一芯片,都浸透着他的汗水、泪水,甚至鲜血。这里不是“公司”,这是他的“孩子”!
      一股混杂着屈辱、不甘和巨大失落感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吧”的轻响。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几乎想要抓起这份文件,狠狠摔在地上。凭什么?就凭他们手握重金,就可以如此轻易地夺走他十几年的心血?他仿佛已经看到,未来某个会议上,他呕心沥血制定的战略,被一个陌生的、代表着国家意志的董事长轻描淡写地否决;他视为兄弟姐妹的核心团队,在新的管理体系下被拆解、边缘化;他引以为傲的“琉璃”项目,为了所谓的“大局”或“更稳妥”的路线而被改得面目全非……
      “这是我的公司!”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地呐喊。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办公桌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他那架紫檀木算盘,乌黑的木身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它见证过他最初的创业艰辛,计算过第一笔微薄利润的狂喜,也推演过无数次惊心动魄的资本运作。它曾是“算盘”智慧的象征。
      他伸出手,将那架冰凉的算盘捞进手里。熟悉的触感传来,但这一次,指尖拂过光滑的算珠,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滞涩和沉重。他试图像往常一样,在脑海中构建模型,计算得失——失去控股权,意味着失去决策自由,可能失去企业文化,失去……他算不下去了。算盘在这里第一次失声了。它无法量化那种如同割舍血脉至亲般的痛楚,无法计算理想被纳入庞大机器后可能面临的异化风险,更无法权衡个人荣誉与一个产业突破口之间的轻重。
      金钱的得失,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纷乱的思绪中,一个沉稳的声音穿透时光,在他耳边清晰地回响起来。那是他的导师,早已退居二线的赵振业,在一次品茶闲谈时,看似随意,实则语重心长对他说过的话:
      “小旭啊,企业这东西,做小了,是老板自己的,赚了赔了,关起门来自己扛;做大了,是员工大家的,几千几万张嘴等着吃饭,责任就重了;可要是做到了能影响一个行业,甚至关乎到国家在某条产业链上能不能站稳脚跟的时候……”赵老当时顿了顿,浑浊却锐利的目光透过茶氲看着他,“它就不再仅仅是你颜旭的了。个人得失是小局,一时的意气、控股权,都是小局。产业存亡、技术自主,这才是大局。这个账,很多聪明人一辈子都算不明白,舍不得那点‘我的’。”
      当时他听着,深以为然,但总觉得那是一种远方的、宏大的道理,与自己亲手创立的旭日还有距离。此刻,面对着这份几乎要夺走他“命根子”的意向书,面对着“琉璃”芯片可能因资金链彻底断裂而夭折的绝境,赵老师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的犹豫和伪装。
      他第一次如此血肉模糊地、刻骨铭心地理解了“小局”与“大局”的含义。
      他想起了“通天集团”在核心元器件上的肆意提价和断供威胁,想起了国内无数下游企业因此而受制于人的憋屈,想起了实验室里那些年轻工程师们谈及技术突破时眼中闪耀的光芒,也想起了韩主任那句沉甸甸的“坚持住”。
      坚持住,不是为了他颜旭个人的商业帝国,是为了那颗可能点亮中国工业物联网自主未来的“琉璃芯”。
      如果紧握着“我的公司”不放,最终结果很可能是公司和“琉璃”项目一起,在资本和竞争对手的围剿下灰飞烟灭。而放手,让出控股权,虽然失去了“王国”,却可能换来“琉璃”活下去的机会,换来这条技术路线融入国家产业战略洪流的机会,换来一个更大、更坚实的平台。
      这不再是商业选择题,这是一道关乎责任与使命的战略抉择。
      办公室里的光线愈发昏暗,夜色开始弥漫。颜旭维持着抚摸算盘的姿势,久久未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内心的风暴却在持续肆虐,理想与现实、个人与家国、占有与成全,进行着最激烈的搏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中翻腾的痛苦和挣扎,渐渐沉淀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那架紫檀木算盘放回原处,仿佛放下了一个时代。
      然后,他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支熟悉的万宝龙钢笔。笔尖在意向书的最后一页,乙方(创始人)签名处,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稳住,力透纸背地签下了——颜旭
      两个字,写得缓慢而清晰,仿佛用尽了他半生的力气。落笔的瞬间,他清楚地感觉到,某种东西永远地离开了自己,同时,也有某种更沉重、更庞大的东西,落在了肩上。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无声地浸润着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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