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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最后的晚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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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栋孤悬于东部海岸悬崖之上的白色别墅,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梦境,在暮色中渐渐显形。驱车前来的一路上,海风越来越咸涩,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剥除一切伪装的力道,吹得路旁那些歪斜的松树发出呜呜的悲鸣。
别墅是李伟多年前置下的产业,是他与苏晴第一次避开所有人视线、秘密约情的地方。那时这里代表着刺激、新鲜,是逃离庸常生活的伊甸园。如今再来,却像是奔赴一个早已设定好结局的舞台。
铁艺大门缓缓滑开,车轮碾过精心铺设的碎石车道,停在主屋前。苏晴先下了车,她穿着一身柔软的米白色长裙,海风立刻裹挟住她,将裙裾和发丝吹得向后飞扬,勾勒出单薄而决绝的侧影。她抬头望着这栋在暮色中灯火通明的建筑,眼神复杂,像是怀念,又像是诀别。
李伟跟在她身后,脚步有些沉。他依旧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但肩线似乎不再那么挺拔,像是被无形的重量压垮了。他看了一眼苏晴被风吹拂的背影,又迅速移开目光,望向那片正在吞噬最后一线夕阳的、墨蓝色的海,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股过于浓郁、几乎令人窒息的甜香扑面而来。
别墅内部,俨然一个被精心布置的、盛大婚礼的现场。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怒放的鲜花。大簇大簇的白玫瑰、百合、香雪兰,从玄关一直蔓延到挑高客厅的每一个角落,缠绕在旋转楼梯的扶手上,堆积在壁炉边,甚至餐桌上也摆放着巨大的、如同瀑布般垂落的花艺作品。花瓣娇嫩欲滴,沾着人工喷洒的水珠,在璀璨的水晶吊灯下闪着不真实的光泽。但这极致的绚烂之下,却透着一股强行挽留的、近乎糜烂的气息,像是所有生命力在瞬间被催发到顶点,只为迎接即刻的衰败。
除了花,便是烛光。
无数根粗细不一的白蜡烛,立在银质烛台、水晶杯盏或是直接放在铺着白色绸缎的边几、窗台上。烛火跳跃着,将整个空间渲染得温暖、朦胧而梦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和玻璃窗上投下无数晃动的、扭曲的影子。这暖光试图驱散海边的寒气和夜晚的黑暗,却反而让某些角落显得更加幽深。
空气死寂。只有壁炉里,几根特意放置的松木在安静地燃烧,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微爆裂声,反而衬得这空间愈发空旷和诡异。没有音乐,没有佣人,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以及这满屋子的鲜花与烛火。
苏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过分甜腻的花香让她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脸上便绽开一个带着凄迷美感的笑容。她转过身,向李伟伸出手,声音在海风隐约的呼啸中显得格外轻柔:
“看,这里多美……就像我们第一次来时想象的那样。”
李伟没有立刻去牵她的手。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地扫过这奢华到极致、也刻意到极致的场景。这确实是他曾经随口许诺过的,“等我们自由了,要把这里布置成婚礼殿堂”的玩笑话。如今,玩笑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成了真,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沿着脊椎爬升的寒意。
这不像婚礼。更像一场……华丽的葬礼。为他们两个人准备的。他最终还是伸出手,握住了苏晴冰凉的手指。两人的手同样冰冷,接触的瞬间,都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们像一对真正即将举行神圣仪式的新人,挽着手臂,缓缓走入这片被鲜花和烛火淹没的厅堂。脚下柔软昂贵的波斯地毯吞噬了脚步声,只有烛火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暗暗、摇曳不定的光晕。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黑暗彻底吞没,墨色的海面上,只有远处灯塔规律闪烁的、微弱的孤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悬崖下的礁石,那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像是为这场精心策划的“殉情”仪式,敲响的永恒节拍。这栋海边别墅,这座被布置得如同虚幻天堂的牢笼,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最后一幕,上演。
别墅面向大海的落地窗前,摆放着一张铺着浆洗得雪白桌布的小圆桌。桌上没有丰盛的菜肴,只立着两支新点燃的、手臂粗细的白蜡烛,火苗在海风透过窗缝带来的微气流中轻轻摇曳,将桌边两人的影子投在身后空旷得有些可怕的大理石地面上,拉长,扭曲。
苏晴像一个忙碌的女主人,从嵌入式酒柜的恒温层里,取出了两支酒。不是一支,是两支。酒瓶造型古朴,深褐色的玻璃几乎不透光,标签是泛黄的法文,带着岁月的痕迹,看上去价值不菲。她拿着这两支酒,步履轻盈地走到桌前,将它们并排放在白色桌布上,深色的瓶身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然后,她变戏法似的,又从随身带来的一个真皮文件袋里,取出了两份装帧精美的文件。纸张厚实挺括,抬头是某家知名律师事务所的烫金徽标。那是两份遗嘱。
她将其中一份推到李伟面前,自己拿着另一份,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释然、悲壮与深情的复杂表情,声音轻柔得像是在祈祷:
“伟,这是最后的步骤了。”她指了指遗嘱,“我已经签好了我的这份。里面写明了,我名下所有的一切,在我……之后,都将无条件地捐赠给‘李伟慈善基金会’。”她刻意避开了“死”字,用了更委婉的说法。
她又拿起那两份并排摆放的红酒,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瓶身,眼神迷离:“这两瓶酒,是很多年前,我们第一次在这里……庆祝时,你存在这里的。我一直没舍得喝。今天,就让它们陪我们走完最后一程吧,有始有终。”
她拿起开瓶器,动作优雅而熟练,像是进行某种仪式。螺旋钻头缓缓旋入第一支酒的软木塞,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她微微用力,“啵”的一声轻响,裹着蜡封的软木塞被完整地取了出来。她将酒瓶轻轻放在李伟面前。
接着,她开始开第二支酒。动作依旧从容,甚至带着一种欣赏的姿态。当第二个软木塞也被取出后,她并没有立刻放下开瓶器,而是用指尖,极其细微地、在第二支酒的瓶口内侧边缘,轻轻抹了一下。那里,似乎有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与水渍无异的湿痕。她的动作快得如同错觉,做完这一切,她才将这第二瓶酒放在了自己面前。
两瓶陈年红酒被打开,浓郁的、带着果香和橡木桶气息的酒味弥漫开来,与满屋的花香、烛烟味混合,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馥郁。
苏晴拿起自己面前那瓶酒,缓缓向高脚杯中注入暗红色的液体。酒液粘稠,在烛光下如同流动的红宝石,又像是……凝固的血液。她倒了小半杯,然后看向李伟,眼神鼓励。
李伟的目光从那份他已经翻阅过、条款清晰写明将所有财产捐赠给基金会的遗嘱上抬起,又落在那瓶已经开启、等待他倾注的酒上。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握住了冰凉的瓶颈。他的手很稳,但指尖却不受控制地有些发凉。他同样为自己面前的杯子,注入了那暗红色的液体。
两份签好字的遗嘱,并排放在桌角,象征着财富的最终归属,也象征着生命的主动放弃。
两杯斟满的红酒,在烛光下荡漾着诱人而危险的光泽,等待着被饮下,完成这“殉情”仪式的最后一步。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永不疲倦的海浪声,在为这场精心策划的死亡,做着无声的伴奏。
烛光摇曳,将两人对坐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两株依偎却根系早已腐烂的植物。空气中过分甜腻的花香与红酒醇厚的气息交织,酝酿出一种令人昏沉的、不真实的感觉。
苏晴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暗红色的液体在晶莹的杯壁内轻轻晃荡。她抬起眼,望向李伟,眼中水光潋滟,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
“伟,”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海雾,“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你说过什么吗?”
李伟看着她,努力想从那张精致而哀婉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虚伪的裂痕,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人吸入的深情。他喉结滚动,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脚。
“你说,”苏晴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嘴角噙着一丝梦幻般的微笑,“如果有一天,世界不容我们,我们就一起消失在海平线尽头,让大海见证我们的永恒。”
她的眼神飘向窗外漆黑的海面,那里只有灯塔孤独的光芒在规律闪烁。“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她转回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李伟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我不后悔,伟。能和你一起走到最后,是我这辈子……最勇敢,也最幸福的决定。”
她微微举起酒杯,做出邀约的姿态:“为了我们的爱情,为了……没有背叛和痛苦的来生。”
李伟看着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被这极致的情感渲染所包裹,几乎要沉溺进去,相信这精心编织的谎言就是最后的真实。他端起酒杯,与她的轻轻一碰。水晶杯壁相击,发出清脆却短暂的鸣响,如同丧钟敲响前最后一声微弱的颤音。
两人相视,将酒杯缓缓凑近唇边。就在这时,苏晴微微蹙了下眉,极轻地“啊”了一声,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可能是海风吹得有点头晕……”她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站起身,“我去下洗手间,补点妆。等我回来,我们再……完成这最后的仪式。”她看着李伟,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期待和一种近乎命令的温柔。
李伟点了点头,目送着她纤细的身影穿过满是鲜花烛火的客厅,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门被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就在那声响落下的瞬间,李伟眼中所有的迷醉和感伤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鹰隼般的锐利。
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迅速将自己面前那杯几乎要沾唇的酒,与苏晴放下的那杯,调换了过来。两个杯子一模一样,里面的酒液色泽、分量也毫无差别,若非亲眼看着它们被分别斟满,根本无法分辨。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坐直身体,端起现在属于苏晴的那杯酒(实际上是他原本的那杯),指尖感受着玻璃传来的凉意,脸上恢复了刚才那种带着悲戚和深情的表情,仿佛从未动过。
他早就起了疑心。从苏晴提出这个“完美”的殉情计划开始,从她如此“无私”地同意将全部财产捐给以他名字命名的基金会开始,从她拿出那两瓶“有始有终”的红酒开始……那条名为“怀疑”的毒蛇,就一直在他心底嘶嘶作响。
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她美丽,聪明,但也极度自私,善于算计,并且……比他想象的更狠。一个能面不改色逼死前夫并借此博取同情的女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地选择和他这个“穷途末路”的伙伴一起殉情?还放弃所有财产?
这不符合她的本性。除非……殉情是假,独吞才是真。他赌那两瓶酒,或者至少其中一瓶,有问题。他赌苏晴会确保自己喝下无毒的那一杯,或者在某种解药,或者……她根本就不会真的喝。
脚步声由远及近。苏晴回来了,脸上补了淡妆,更显得苍白脆弱,眼神却异常明亮。她看到李伟依旧端着酒杯,深情地等待着她,脸上露出一个欣慰而凄美的笑容。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重新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极其自然地端起了面前那杯——已经被李伟调换过的,原本属于李伟的——酒。
“让我们继续吧,”她举起杯,眼中再次蓄满泪水,望着李伟,“为了永恒。”
李伟也举起杯,与她的再次轻轻相碰,眼神深邃,如同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墨色的海。
“为了永恒。”他重复道,声音平静无波。
两人各怀鬼胎,在摇曳的烛光与虚伪的深情对望中,将杯中那暗红色的、可能蕴含着致命结局的液体,缓缓送往唇边。
别墅外,悬崖之下,墨色的海面如同沸腾的巨釜,浪头凶悍地撞击着礁石,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将一切细微的声响都撕得粉碎。咸腥冰冷的海风裹挟着水汽,一阵猛过一阵地抽打着岸边那几棵歪斜狰狞的黑松。
距离别墅百米开外,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宾利,像一头蛰伏的野兽,静静停在一条废弃的私人车道阴影里。车灯熄灭,完美地融入了这片荒芜的黑暗。
车内,与车外的狂暴截然不同,是一片死寂的、恒温的静谧。赵宣独自坐在后座。她没有开灯,只有手中平板电脑散发出的幽蓝冷光,映照着她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屏幕上不是娱乐新闻,也不是财务报表,而是一份复杂的、带有加密水印的法律文件扫描件。
文件的标题是:《“李伟慈善基金会”特殊资产管理服务协议》。
这份协议,与此刻别墅里那两份冠冕堂皇、声称将全部财产捐赠给基金会的遗嘱,截然不同。
协议的签署方,一方是赵宣代表的律师事务所,另一方,是苏晴。
条款的核心内容清晰而冷酷:基金会成立后,其所有资产的管理、投资、运作,将全权委托给赵宣的团队,期限是永久。而作为回报,基金会每年需向一个指定的、位于开曼群岛的离岸账户,支付一笔相当于基金会年度资产总额固定比例的“管理费”和“绩效报酬”。那个账户的实际控制人,经多层复杂的股权穿透后,最终指向的,正是苏晴本人。
这根本不是慈善,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资产转移和长期套现。苏晴从未想过真正放弃财富,她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也更安全的方式,将这些财富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甚至可能比在李伟名下时更加“干净”和难以追索。而赵宣,则是她实现这个计划不可或缺的、也是最危险的合伙人。
赵宣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轻轻滑动,再次确认了几个关键条款和签名处的指纹认证。她的眼神如同解剖刀,精准地评估着每一个字的潜在风险和收益。
车窗外,海浪的怒吼如同背景噪音,丝毫无法侵扰她内心的绝对平静。她不需要知道此刻别墅里那对男女是在深情对望,还是在互相下毒。那些戏剧性的场面,于她而言,不过是计划执行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无关紧要的变量。
她只关心结果。如果李伟和苏晴都死了,遗嘱生效,基金会成立,她将依据这份秘密协议,成为这笔庞大财富实际上的掌控者,苏晴那份“管理费”自然无人领取,所有收益将归入她囊中。
如果只有一人死亡,情况会复杂些,但她手握多套预案和苏晴的把柄,依然有把握从中攫取最大利益。
如果两人都没死……她也有后手,确保自己不会空手而归,甚至可能利用他们的“未死”,制造新的杠杆。
无论哪种结局,她都已立于不败之地。她关掉平板,将其放入一个轻薄的防震防水文件箱内,锁好。然后,她微微后仰,靠在无比舒适的真皮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不是在休息,而是在等待。像一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完成了最复杂的手术步骤后,在等待病人最终的生理指标数据。又像一名顶级的掠食者,在陷阱触发后,于安全距离外,冷静地等待着猎物的最后一丝挣扎停止。
车内只剩下她平稳得近乎没有的呼吸声,以及车外那永恒不变的、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海浪声。
她在等待。等待别墅里的烛火熄灭,等待那场虚假的“殉情”仪式落下最终的帷幕,等待着她可以下车,去名正言顺地“料理后事”,并接收她应得的“战利品”的时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冰冷而精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