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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事故现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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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十字路口被非自然的光源切割得支离破碎。红蓝交替的警灯像两颗癫狂的心脏,将凝固的夜色搅动成一片诡异而不安的脉动。救护车顶部的白光则更加冷酷,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精准地投射在道路中央那团扭曲的钢铁残骸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刺鼻的气味。浓烈的汽油味像不祥的预兆挥之不去,混合着橡胶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后烧灼的焦糊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体的血腥味,铁锈般腥甜,在冰冷的晨风中显得格外突兀。
两辆车的残骸以一种绝望的姿态纠缠在一起。
陈默那辆原本就显旧的大众网约车,此刻更像一个被巨力揉捏过的废弃罐头。驾驶室一侧遭受了毁灭性的撞击,车门向内凹陷成一个可怕的V字形,将驾驶员座椅的空间挤压得所剩无几。车窗玻璃完全碎裂,不是成片掉落,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小的、棱角尖锐的晶体,散落在车内外,像泼洒了一地的碎钻,在警灯下反射着冰冷残酷的光。前挡风玻璃也呈放射状裂开,中心点还残留着些许飞溅的、已然发暗的血迹。陈默就被卡在那个变形的驾驶座里,头无力地歪向一侧,额角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缓慢渗血,流过他紧闭的眼睑、惨白的面颊,滴落在他那件沾满灰尘和血污的夹克上。他的一条手臂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被变形的车门和方向盘死死夹住,了无生机。
与网约车的惨烈相比,那辆红色的保时捷911显得“矜持”一些,但损毁同样触目惊心。它昂贵的、线条流畅的车头此刻已经面目全非,引擎盖扭曲翘起,露出里面复杂而凌乱的部件,如同被撕开了华丽外衣、露出脆弱内脏的野兽。前保险杠碎裂脱落,两个大灯只剩下空洞的框架。安全气囊已经全部弹出,像两只苍白的、臃肿的水母,占据了大部分驾驶空间。张远就瘫软在这堆气囊之间,额头有撞击导致的淤青和擦伤,嘴角挂着一丝混合着血丝和唾液的痕迹,双眼紧闭,呼吸微弱,昂贵的西装凌乱不堪,失去了所有平日刻意维持的体面。
零件和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碎裂的转向灯罩、崩飞的螺丝、保时捷车标的一块碎片、甚至还有一只从网约车里甩出来的、沾满泥污的旧手套……它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路面上,如同这场灾难无声的证词。
救援人员正在紧张地作业,试图用液压扩张器撬开变形的车门,救出被困的陈默。工具的金属摩擦声、救护人员简短的指令声、对讲机里嘈杂的电波声,与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苏醒的噪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混乱而压抑的黎明交响。
警灯和车灯的光芒在这些碎片和残骸上流动、跳跃,将每一个扭曲的细节、每一片尖锐的玻璃、每一滴暗沉的血迹都放大、凸显出来,映照出一种超现实的、令人心悸的混乱。这里不再是畅通无阻的交通枢纽,而是一个欲望、愤怒、绝望和偶然性相互碰撞后,留下的、血淋淋的祭坛。两个原本永无交集的男人,以最惨烈的方式,被焊在了同一片废墟之上。
黑色的迈巴赫如同滑入深海的鲸,在空旷的黎明街道上无声疾驰。车内是与外界混乱隔绝的另一个世界——温度恒定,空气经过多层过滤,只剩下皮革和木饰的淡淡香气,连引擎的轰鸣都被极佳的隔音材料吸收,化为座椅下几不可察的低频振动。
李伟靠在后座,闭着眼,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按压着眉心,试图驱散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应酬带来的滞重感。司机的驾驶技术无可挑剔,平稳得让他几乎能忽略身体的移动。
就在车子即将驶离这片区域,汇入主干道的前一刻,司机似乎因为前方路况,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方向。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偏移,让车外后视镜的角度发生了细微变化。
李伟原本闭合的眼睑,被窗外骤然增强、并且交替闪烁的红蓝光线刺了一下。他有些不悦地睁开眼,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右侧的倒车镜。
镜面如同一个精心构图的电影画面,将远处十字路口的混乱精准地框了进来。扭曲的车辆残骸、闪烁的警灯、忙碌的救援人员身影,在镜中缩小成一片无声的、却充满张力的景象。距离削弱了细节,但那种事故特有的惨烈和混乱感,却穿透空间,隐约传来。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那片混乱中快速锁定。那辆被撞得面目全非、车型熟悉的网约车,以及旁边那辆即便损毁也难掩其昂贵底色的红色保时捷……尤其是那保时捷的车牌,他有些印象,似乎与林氏集团,与那个叫张远的男人有关。
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波纹在他平静无波的眼底掠过。不是同情,不是惊讶,而是一种类似于棋手发现棋盘上突然闯入一只飞虫般的……被打扰的不悦,以及瞬间升起的、对潜在风险的评估。
几乎是本能,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他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则与己无关的街头广告。
“转向灯。”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是对前排司机说的。
“是,李总。”司机立刻回应,熟练地拨动转向灯杆,清脆的“哒哒”声在静谧的车厢内响起。迈巴赫流畅地并入了左侧车道,加速,没有丝毫迟疑,将那片混乱的红蓝光影远远抛在身后,如同掸去一粒微尘。
直到后视镜里再也看不到那令人不快的景象,李伟才不慌不忙地拿起放在一旁加密处理的手机。他解锁屏幕,指尖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一个没有存储名字、只标记了特殊符号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那边没有传来问候。李伟对着话筒,语气冰冷、简洁,如同在下达一项日常指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计划外变量。我们的网约车司机,和林家的女婿撞了。”他顿了顿,给电话那头留出半秒的消化时间,然后继续,每个字都清晰而冷漠,“处理一下。”
没有询问,没有讨论,只有结论和命令。说完,他便结束了通话,将手机放回原处,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车轮继续碾过城市的街道,载着他驶向属于他的、不容玷污的王国。而那场发生在黎明前的血案,于他而言,不过是需要被“处理”掉的,一个不合时宜的噪音。
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别墅的静谧,林薇刚结束她的清晨护肤流程,正对着梳妆镜审视自己毫无瑕疵的脸。手机响起专属的急促铃声,是她的私人助理。她微微蹙眉,用指尖划开接听,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耐:
“说。”
“林总,”助理的声音透着一丝紧张,“交管局刚来电话,张总……他凌晨出了车祸,现在人在市中心医院……”
助理的话音未落,林薇的眉头锁得更紧,但她打断对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对伤情的关切,只有被打乱计划的烦躁和一种对附属品失控的恼怒:
“人死了吗?” 她的问题直接而冰冷。
助理噎了一下,连忙回答:“没、没有!人昏迷了,具体伤势还在检查……”
“哼,”林薇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仿佛在抱怨一件物品的不够结实,随即,她问出了真正关心的问题,语速快而尖锐,“我的车呢?那辆保时捷怎么样了?保险买全了吗?是哪家的保险?”
她的思维像最精密的仪器,瞬间跳过了“人”的安危,直接切入“财产”和“责任”的评估。张远的死活无关紧要,但那辆价值不菲的跑车,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麻烦,才是她需要立刻应对的危机。
助理显然已经习惯了她的思维方式,立刻汇报:“车辆损毁严重,特别是车头部分。保险是齐全的,但在责任认定出来之前,理赔可能会有波折。而且事故发生在凌晨,涉及酒驾嫌疑,恐怕……”
“够了。”林薇再次打断,脸上罩了一层寒霜。她不需要听更多细节来增加烦躁。挂了助理的电话,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又拨通了一个号码——她的家族律师,专精于处理各种“棘手”事务的吴律师。
电话几乎是秒接。
“吴律师,”林薇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这份冷静之下是毋庸置疑的命令,“张远出车祸了,人没死,在医院。开的我的保时捷,撞了一个网约车司机。”
她言简意赅地陈述了事实,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在描述一份破损的资产报告。
“我需要你立刻做两件事。”她继续,条理清晰,目标明确,“第一,动用一切资源,将这次事故对林氏集团股价和我的个人声誉的影响,降到最低。我不希望明天财经版或八卦杂志上出现任何不利的标题。联系公关部,准备好通稿,强调这是‘私人时间发生的意外’,与公司运营无关。”
“第二,”她的语气变得更加冷硬,“关于张远。这是个机会。我要你确保,在这次事故的责任认定和后续处理中,将他个人与此事进行最大程度的捆绑。查清楚他昨晚的行踪,酒精检测结果,所有能证明他个人过失的证据,都要牢牢抓住。”
她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如同终于找到了处理废弃物的合法途径:
“核心议题是,如何利用这次‘意外’,让张远这个麻烦,合法、合规,且永久性地,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我需要方案,尽快。”
挂了电话,林薇将手机随手丢在丝绒凳上。她重新看向镜中的自己,拿起一支口红,细致地勾勒着唇线。镜子里的女人,美丽,精致,掌控一切,容不得任何计划外的瑕疵和低级的麻烦。车祸的喧嚣被隔绝在别墅之外,而一场针对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的、更为冷酷的清算,已然在她的指令下,悄然启动。
凌晨的电话铃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王静短暂的、充满泪痕的浅眠。她迷迷糊糊抓起手机,听筒里传来陌生的、公式化的声音,通知她陈默出了严重车祸,正在市中心医院抢救。
一瞬间,所有的睡意和疲惫都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彻底冲散。她甚至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她猛地从临时栖身的小旅馆床上弹起,胡乱套上外套,甚至没顾上穿好鞋子,就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门。
凌晨的街道空旷而寂静,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裸露的皮肤,她却感觉不到冷。她疯了一样在路边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医院地址时,声音是破碎而颤抖的。车子一路疾驰,窗外的街景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轰鸣:他不会死…他不能死…
冲进医院大厅,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杂着一种说不清的、属于疾病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语无伦次地询问,声音嘶哑得几乎变形。得到指引后,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急诊区的方向奔跑,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急促而孤独的回响。
终于,她看到了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界限的急救室大门。门上方的“抢救中”三个字,亮着血一样的红光,灼烧着她的视网膜。
她踉跄着扑到门边,透过门上那块小小的、冰冷的观察玻璃,看到了里面的景象——陈默躺在狭窄的抢救床上,浑身插满了粗细不一的管子,连接着旁边不断发出“滴滴”声响的冰冷仪器。他脸上戴着氧气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但裸露的额头和脸颊上布满了干涸和新鲜的血迹,混合着灰尘和药液的痕迹,显得格外狰狞。他双眼紧闭,脸色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灰,胸膛只有微弱的、被机器带动着的起伏。医生和护士围着他,动作快速而有序,像是在处理一件破损的器械,他们的表情凝重,偶尔交换着简短而专业的术语。
那不是她熟悉的、会和她争吵、会让她怨恨的丈夫。那是一具残破的、正在被竭力挽留的躯体。
王静所有的力气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她伸出去想要推门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无力地垂下。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沿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一点点地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没有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震惊像海啸过后的退潮,留下了一片死寂的、布满残骸的荒原。她呆呆地望着那扇门,望着里面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眼神从最初的极度惊恐,慢慢褪去所有色彩,变成了一种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灰白。
恨意呢?那个在出租屋里,在她发现照片时,几乎要将她燃烧殆尽的恨意,此刻在哪里?
它没有消失。它像一颗被这血腥场景催化的、带着剧毒的种子,在她那片死寂的心田深处,悄然扎下了根。不再是因为背叛,不再是因为那五万块钱,而是因为……这一切的根源。那个照片里光鲜亮丽的女人,那个她甚至不知道名字、却轻而易举摧毁了她生活的世界!
陈默是可恨的,他是帮凶,是背叛者。但此刻,看着他那副惨状,一种更庞大、更无形的仇恨,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了她的心脏。是那个世界,是那些高高在上、视他们如蝼蚁、可以随意玩弄和丢弃的人,将他们逼到了这个角落,酿成了眼前这场惨剧!
她缓缓地、机械地抬起手,摸到了外套口袋里那个硬物——是陈默那部屏幕碎裂、还沾着她血迹的手机。指尖触碰着冰冷的裂痕和已经干涸的血痂,一种冰冷的、坚硬的的东西,在她空洞的眼神深处,慢慢凝聚起来。
仇恨的种子,在这一刻,汲取着绝望和鲜血,悄然生根发芽。它不再仅仅指向陈默,而是指向了那个她无法触及、却真实地碾压了他们生活的、冰冷的巨大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