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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君臣之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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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增成殿那一夜后,刘肇与郑众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僵持。
刘肇依旧每日召见郑众,商议政事,依赖未曾稍减。但那种依赖里,掺杂了更多帝王的专断与试探。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带着近乎崇拜的信任聆听郑众的分析,反而时常在郑众提出建议后,沉默片刻,然后用一种不置可否的语气说:“朕再想想。”或者,干脆采纳光禄勋郭璜或其他新近提拔的年轻官员截然不同的意见。
郑众则愈发沉默。他依旧尽职尽责地禀报事务,分析利弊,但进言时不再带有任何个人情感的倾向,仿佛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他完美地扮演着“剿乡侯”与“中常侍”的角色,恭敬,周全,却也冰冷得像一块捂不热的玉石。
两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维护着那层被权力和复杂情感模糊了的界限,也都在不动声色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真正的裂痕,在一次关于西域都护人选的问题上,彻底爆发。
这日朝会,议题聚焦于接替年老卸任的西域都护人选。吏部举荐了两人:一是戊己校尉耿恭,曾在极艰难的条件下坚守疏勒城,威震西域,战功卓著,但性格刚直,不善与诸国周旋;另一人则是敦煌太守许晁,为人圆滑,精通西域事务,与不少国王交好,但军事才能平平。
朝堂上,以郭璜为首的一派力荐许晁。
“陛下,西域诸国,情势复杂,非一味强硬所能慑服。许晁熟悉风土人情,善于怀柔,正可彰显我大汉天朝之仁德,以德服人,方是长治久安之策。”郭璜侃侃而谈,目光不时扫过沉默的郑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而以大鸿胪周荣为首的一些老臣,则倾向于耿恭。
“西域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若无耿恭这般虎将坐镇,何以震慑乌孙、龟兹等怀有二心之辈?许晁虽善交际,然过于软弱,恐损我大汉威严!”
双方争执不下,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尚未发言的郑众,以及御座上面无表情的刘肇。
刘肇看向郑众:“剿乡侯,你以为如何?”
郑众出列,躬身一礼,声音平稳无波:“回陛下,臣以为,当用耿恭。”
刘肇眼神微动:“理由?”
“西域之要,在于稳定。稳定之基,在于军威。”郑众条理清晰地分析,“自窦宪破北匈奴后,西域表面臣服,实则暗流涌动。诸国皆在观望。此时若派一长于交际而短于兵事者,恐被轻视,反易生变。耿恭性情刚毅,能征善战,其名足以慑服诸国。至于交际周旋,可为其配备得力副手辅佐。军威立,则怀柔方显其效;军威不立,则怀柔徒示其弱。”
他的分析切中要害,连之前支持许晁的一些官员也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郭璜见状,立刻反驳:“侯爷此言差矣!耿恭刚愎自用,当年守疏勒城,几近全军覆没,岂是良将之选?若因其强硬而激起西域反弹,烽烟再起,岂非辜负陛下安定边疆之圣意?”
郑众并未看他,依旧对着刘肇,语气淡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当年疏勒城之困,非战之罪。耿公之忠勇,天地可鉴。至于激起反弹……”他微微停顿,抬眸直视刘肇,“若因惧怕反弹而不用良将,才是真正的示弱。陛下初亲政,正需以此等铁腕,向天下昭示陛下之决断与大汉之不可犯!”
最后这句话,隐隐带着一种激励,甚至是一丝过去那种为帝王擘画蓝图的气势。他本能地希望刘肇能成为一个有魄力、有担当的君主。
然而,这话听在正处于微妙心态的刘肇耳中,却变了味道。他感到的不是激励,而是一种……教训。一种来自眼前这个总是冷静自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臣子的、居高临下的指导。
尤其是郑众那直视而来的目光,平静,深邃,仿佛能看穿他内心深处那点因赌气而产生的、想要否决他的幼稚念头。
一股混合着被看穿的恼怒和长久以来积压的、因情感得不到回应而产生的怨气,猛地冲上了刘肇的头顶。
他忽略了郑众话语中的合理性,只抓住了那在他看来是“冒犯”的姿态。
“够了!”刘肇猛地打断了他,声音冷硬。
殿内瞬间寂静。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突然发怒的天子。
郑众也微微一怔,看向刘肇。
刘肇避开他的目光,胸膛微微起伏,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嘲讽:
“剿乡侯真是深谋远虑,时刻不忘教导朕该如何做一个‘有决断’的皇帝!”
“臣不敢!”郑众心头一沉,立刻躬身。
“不敢?”刘肇嗤笑一声,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回郑众身上,言辞如同淬了毒的利刃,一字一句地掷出:
“朕看你敢得很!你是不是觉得,这朝廷离了你郑众,就运转不下去了?是不是觉得,朕离了你的‘教导’,就成不了明君了?!”
这话太重了!重得让郑众瞬间脸色煞白,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御座上那个面容扭曲的少年。
“陛下!”他声音发颤,带着痛楚与惊愕,“臣绝无此意!臣……”
“你住口!”刘肇厉声喝道,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你口口声声为了朕,为了江山!可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是觉得朕年幼可欺,还是觉得这刘家的天下,离了你这个‘剿乡侯’就不行?!”
“臣之心,日月可鉴!”郑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巨大的屈辱和伤心而哽咽,背脊却挺得笔直,“陛下何出……此言!”最后两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血泪。
他看着刘肇,那个他一手扶持、悉心教导、甚至愿意以性命相护的少年天子,此刻正用最恶意的揣测和最伤人的话语,当众凌迟着他的忠诚与尊严。
那夜增成殿外的寒风与心痛,似乎在这一刻,变本加厉地席卷回来,冻结了他的血液。
刘肇看着郑众跪倒在地的身影,看着他苍白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痛楚,心中掠过一丝快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空虚和恐慌所取代。他知道自己言过其实,他知道郑众的忠心。可他控制不住!他只想撕碎郑众那永远平静无波的面具,只想看到他为自己失控,为自己痛苦!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宣布:
“西域都护一职,朕意已决,由敦煌太守许晁接任。退朝!”
说完,他不再看跪在地上的郑众一眼,拂袖而去。
皇帝离去,朝臣们也面面相觑,陆续沉默地退出德阳殿。不少人经过依旧跪在地上的郑众身边时,目光复杂,有同情,有鄙夷,也有兔死狐悲的感慨。
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郑众一人,如同被遗弃的雕像,久久未动。
冰凉的金砖透过衣料,寒意刺骨。但比这更冷的,是那颗如同坠入万丈深渊的心。
“何出此言……”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致苦涩、近乎破碎的弧度。
原来,倾其所有的忠诚,换来的,不过是帝王心术的猜忌与……如此轻贱的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