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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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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初,但热得蒸人。
在梅雨到来之前,夏天憋足了劲,随时准备开锅,一个念头就能让它爆炸。该死的物业还没开空调,下午3点半的阳光毒辣地穿透11层办公楼的玻璃窗。
新来的实习生总怕活儿干少了,韩锐偷着挪了下死掉的屁股,跟汗津津的座垫一齐松了把汗——谢天谢地,汇报就要收尾了!
“除了这些,我还找了几家新锐制片工作室,这是‘造影’上个月刚出街的片子......”终于他将Keynote滑到最后一页,语速不觉越来越快:“最后这个意大利的Studio,我一直有关注,他们之前拍商业MV居多,最近新拓展了一个业务组,专门对接产品电视广告,叫La...”
他突然卡壳,“La...LaDo...Si...”
找资料的时候他复制粘贴得起劲,这会儿突然发现人家工作室名字不是英文,他不会念。
晚节不保,韩锐心里哀嚎一声,磕磕绊绊把几个字母当五线谱唱了出来。鼠标光标尴尬地停在那几个英文字母上,西晒的光斑不嫌事大地给它打了个聚光。
“La Dolce Vita.”
站在身后的人替他念了出来,“甜蜜的生活,是意大利语。”
男人声音轻柔和缓,但圆润且坚定,像没有半颗砂子。他约莫二十六七岁,除了眉眼勾了个弯,其他地方的轮廓都过于清晰,鼻梁和唇角直得像用刻刀雕琢过,看起来莫名有一种介乎典与今、进与退之间的拉扯感。
“陶总您还懂意大利语啊!”韩锐惊得回头,瞪大了眼睛。
陶且浅笑了下:“懂得不多,刚好有这句。看过这个名字的电影。”
韩锐崇拜地“哇——”了一声,引得前后两排的同事齐刷刷看过来。
其实他早就在茶水间听过这位年轻副总的八卦了。这年头,“老总”的名号跟着“消费降级”,集团里各事业部、各品牌、各部门......什么人都能是个“总”,没什么含金量。但陶且口碑一直很好,向上能汇报,向下能拿事,不仅工作能干,人还随和谦逊。
还有他的脸,那种说不清的矛盾感让他看起来相当有故事,人事的几位好姐姐一心想为他做媒。
“挺好,调性都挺契合的。”陶且赞许道:“你们倪老师教得不错。”
等的就是这句,倪轩然就从后面一排走过来,“怎么样,我们部门新来的小朋友还可以吧?”
陶且点头:“挺用心的。但其实我看不看无所谓,这种你们内部过了就行。”
“那怎么行?这不是得全链路对齐颗粒度吗?顺便让我们这儿实习的新人在你那儿露个脸。”
说是拉通、对齐,搞的芝麻点大的工作都要三审四改,其实就是各部门最后复盘时用来甩锅的预备说辞,上个月倪轩然刚被抓了典型,陶且心照不宣地笑了下。
“文件也给小陶总发一份吧。”倪轩然点了点韩锐的屏幕。
“不麻烦了。”陶且语气客客气气,“供应商你们敲定,我这边没什么问题。”
倪轩然块头大,身上热得很。陶且从他的大花臂里脱身,叮嘱韩锐:“这些你跟倪老师确认,就是后续Brief下发之前,让我们组小蕊和产品那边都再过一遍,确认下卖点和功能是不是都讲清楚就行。”
“哎!好嘞!”
倪轩然抹了把脸,朝陶且摆手,催他回去:“我盯着你放心吧,快回去,我们这儿西晒。”
“你们这儿还晒?”隔壁会议室走出一个全副武装的女士,墨镜、防晒帽、防晒口罩和冰袖一个不落,路过就听见这么一句,不屑地白眼他,“跟我们那儿没法比!”
倪轩然傻笑:“跟达姐当然没法比,你们那儿美人多,美人得美黑。”
达姐呛声开他玩笑:“你倒是不怕晒,你脑子里的水多——唉,说真的,物业简直开玩笑,说没到六月第二个星期一,不让开空调!”
此话一出,连磨洋工的同事都叫苦不迭。
闷热倒是其次,西沉的太阳十分阴险,电脑屏幕上都是反光,逼得人恨不得把脸贴在显示器上。
“唉陶儿,你今天忙吗?”
见他摇头,达姐立刻拽着他往公关部走,跟倒豆子似的开始诉苦:“我们那儿根本没法上班,西晒的反光太严重了,什么也看不清。我让人去投诉,根本没人搭理,你看看,有办法吗?”
陶且也无能为力,西晒的问题又不是今年才开始的,但是物业和人力没下场管,那就是无处伸冤。这件事太小了,老板只会想,又没影响集团营收,你们员工这点困难不能想办法克服吗?
越往里走,热气确实愈发蒸腾,公关部埋怨声一片,美甲“笃笃”地砸在键盘上,跟行政小助手重拳出击,现在正在扔“转人工”的消息炸弹。
“我就说搬办公室没好事。”达姐唠唠叨叨:“你记得我们公关之前那个位置吧,我跟你说,那地方可好着呢,都是有风水的......”
陶且陪着讪笑,头不自觉地歪向那排始作俑者的窗,想看个真切,瞬间整张脸就被强光击中,显得越发得透明,脸上的绒毛一闪鹅黄,全都歪向一边,几缕泛红的血丝缕缕晕染开。
注意到他的脸被晒得泛红,达姐有点不好意思,她话音渐弱,与智能助手辩论的小姑娘也败下阵来,关掉了聊天界面。终于空气里再也没有额外可以加速它膨胀的动静,陶且瞅准时机准备递上几句安慰。
轰——!
一把黑色遮阳伞在办公室里被骤然撑开,霸气十足地遮在显示屏上。
默默放下伞柄的小姑娘尴尬一笑,把头埋在那片阴影里,如幽灵般嘟囔:“我也不想,是天要亡我,它先出手的。”
达姐兴高采烈地往那伞下走,“哎呀!到底是年轻的脑子好使!”
陶且却不由得愣住了,定定地看着伞下的黑胶涂层,目光犹有实质。
不是的,他想说,其实是收效甚微的,黑色的伞面只是焖锅的锅盖,憋滞的气流拦不住得要冲出去,占山为王地爬满皮肤,留下黏湿的触感。
“没办法,因为梅雨来之前的六月最为肿胀,肿胀是为了夏至瓜果的甜蜜。”
他几乎经历过一模一样的场景,课上得好好的,突然一把黑伞在教室里撑开,替他遮挡恼人的西晒。化学老师哗然大怒,罚他们俩一起撑着伞到教室外罚站。
那伞跟着主人一起摇头晃脑,黑色伞面被当作画幅,随光的波动显现出不同的影调。虚空中,一只手比比划划,描着光的层次,捏着光的软硬,陪他打发时间解闷。
“我明天去定制一把大的!就电视剧里那种,皇帝用的华盖!”
达姐跟旁边的人讲得激动,猛得一拍大腿,把他从回忆里震了出来。他不动声色地从心口呕出一口气来,发现周边并没有人注意,悄悄地走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定了定神,熟练地打开电脑处理工作消息。
“叮咚——”
是来自韩锐的超大文件。
“陶总,倪老师说还是让我发给你,嘿嘿,工作要留痕。”
陶且好笑地下载了,随手滑了几下,30多页的文档就见底了。最后一页是那家意大利Studio之前拍摄的一个产品广告,影片定格在印有他们名字logo的尾帧。
“La Dolce Vita.”
再一次,他默念了这个名字,感受每一个字母在舌尖、上颚、牙齿、唇缝上的特殊位置,和当时看完电影初次听说的时候一样。
好吧,今天再想你一次。
鬼使神差的,他点开了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