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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归途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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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巡船队离开江宁府那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压下来。秦淮河两岸的杨柳在秋风中瑟缩,少了往日的旖旎,倒显出几分萧索与冷清。码头上送行的官员士绅比来时少了许多,且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了那艘威严的王船。
魏延年及其核心党羽已被打入囚车,先行押解上路。余下的江南官场,在萧执数日来的雷厉风行与铁腕震慑下,已然彻底噤声。新政推行再无明面阻碍,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与隐忍的敌意,却比任何公开的反抗更令人警惕。
王船起锚,缓缓驶离码头。沈惊弦站在船舷边,望着渐渐远去的江宁城廓。短短月余,这座繁华古城见证了太多:宴会的暗箭、街头的刺杀、地道的逃亡、溶洞的对决……父亲蒙冤的线索在这里变得清晰,而他与萧执、与谢珩之间的关系,也经历了意想不到的淬炼与改变。
肩上的伤口已开始愈合,但动作间仍有些微的滞涩与隐痛。医官叮嘱需好生静养,不可劳累。萧执对此命令执行得异常严格,几乎将他当成了易碎的瓷器,除了必要的问话与商议,几乎不许他踏出船舱半步。
此刻他得以站在这里,还是因为萧执去了前舱与几位留守江南的心腹将领做最后的部署。
“风大,小心着凉。”
一件带着体温的玄色披风从后裹了上来,熟悉的气息瞬间笼罩。萧执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
沈惊弦没有回头,只是拢了拢披风边缘,低声道:“谢王爷。”
萧执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投向烟波浩渺的前方。“在想什么?”
“在想……江南之事,看似了结,实则根须仍在。”沈惊弦声音平静,“魏延年伏法,但其背后之人,依旧隐在京城迷雾之中。且江南世家经此一事,虽表面臣服,心中怨怼只怕更甚。王爷此番南巡,是剜去了一块腐肉,却也留下了一个……流血的伤口。”
“看得倒是清楚。”萧执侧目看他,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赞许,“腐肉不除,迟早危及全身。至于伤口……只要本王还在,他们就不敢让这血流得太多。”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绝对的自信与掌控力,“京城,才是真正的战场。”
沈惊弦默然。他知道萧执说得没错。江南的乱局不过是冰山一角,真正掀起这场滔天巨浪的“青竹先生”及其背后的势力,此刻正在京城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谢公子他……”沈惊弦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自从那日太湖脱险后,谢珩便自行请求居于船队后方一艘较为普通的官船之上,说是“避嫌”,也为了“整理思绪,以备回京查问”。萧执允了,但显然并未放松对他的监视。
“他自有他的考量。”萧执语气听不出情绪,“谢家此次虽未直接涉案,但也未必全然干净。谢珩其人……心思深沉,不可尽信。”
沈惊弦想起溶洞中谢珩掷出玉尺救下自己的那一幕,以及他坦然下跪、呈上证据的神情。他能感觉到谢珩的真诚,但萧执的怀疑也并非全无道理。身处这样的漩涡,谁又能完全坦诚,毫无保留?
“王爷对‘青竹先生’的身份,可有定论了?”沈惊弦转换了话题。
萧执眸色转深,沉默了片刻,才道:“魏延年死也不肯开口,他那些心腹也只知有‘青竹先生’其人,却从未见过真容。谢珩提供的线索指向宗室,但……缺乏实证。”他看向沈惊弦,“你父亲当年,可曾与你提过,与哪位宗室贵戚结怨尤深?”
沈惊弦仔细回忆,眉头微蹙:“家父性情刚直,直言敢谏,得罪的人不少。但若说结怨至深……似乎只有康王殿下。康王当年主和,且与北狄交涉时似有……不妥之处,家父曾上书严斥。后来康王被俘又赎回,性情大变,深居简出,但据说私下对主战派,尤其是曾弹劾过他的官员,恨之入骨。”
“康王,萧启……”萧执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这位皇叔,自当年被俘赎回后,便一直称病不出,几乎淡出了朝野视线。但若真是他……以其残留的影响力、对沈文清的怨恨、以及可能的与北狄的隐秘联系,确实有能力布下这样一个跨越数年、牵连江南与军中的大局!
“一切,等回京便知。”萧执最终道,语气斩钉截铁。
船行数日,已过长江,进入运河北段。天气愈发寒冷,两岸景物也从江南的秀丽逐渐转为北地的萧疏。
这日午后,沈惊弦正在舱室内翻阅甲十三新送来的、关于京城近期动向的密报,船身忽然一阵剧烈颠簸,外面隐约传来呼喝与兵刃交击之声!
又遇袭击?!
沈惊弦心中一凛,立刻起身,抓起了桌边的玄铁短剑。几乎同时,舱门被推开,萧执大步走了进来,神色冷峻,却不见慌乱。
“待在这里,不要出去。”他简短命令,目光在沈惊弦握剑的手上停顿了一瞬,“用不着你动手。”
“外面情况如何?”沈惊弦问。
“些许水匪,不自量力。”萧执语气轻蔑,但眼中却无丝毫大意。他走到窗边,略微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沈惊弦也凑过去。只见王船周围的水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十数艘轻快的小艇,艇上人影绰绰,正不断向王船发射火箭和钩索,试图登船。王船上的侍卫与水军正在奋力还击,箭如雨下,将不少小艇逼退或击沉。但那些“水匪”显然训练有素,进退有据,而且似乎对王船的防御薄弱点颇为熟悉,攻击极为刁钻。
这绝不是普通水匪!
“是冲着王爷来的?”沈惊弦低声道。
“或许。”萧执关上窗,“也可能是……灭口。”他的目光落在沈惊弦身上,“魏延年虽已押走,但有些人,或许不希望我们带着更多秘密回到京城。”
他的话音刚落,舱室顶板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瓦片碎裂和短促的打斗声!竟然有人从上方直接突袭!
萧执眼神一厉,将沈惊弦往身后一拉,自己则闪身到了舱门侧后方。几乎是同时,舱室顶板被暴力破开一个大洞,两道黑影如同鹰隼般疾扑而下,手中利刃直取萧执!
萧执冷哼一声,甚至未曾拔剑,仅凭一双肉掌,身形如鬼魅般迎上!掌风凌厉,带着开碑裂石般的威势,与那两道黑影瞬间交换了数招!那两人显然是一流高手,配合默契,招式狠辣,但在萧执面前,竟丝毫占不到便宜,反而被逼得连连后退!
沈惊弦紧握短剑,守在角落,心脏狂跳。他看出这两名刺客武功极高,若非萧执亲自应对,船上恐怕无人能挡。而外面的厮杀声也愈发激烈,显然袭击者人数众多,且做了周密的部署。
必须尽快解决这里的危机,萧执才能去指挥全局!
念头急转间,沈惊弦的目光忽然瞥见舱室一角用于夜间照明的、未曾点燃的烛台。他心中一动,悄然挪步过去,迅速用火折子点燃了烛台,然后看准一个萧执将两名刺客逼至舱室中央的时机,猛地将燃烧的烛台连同旁边一小罐灯油,朝着那两名刺客脚下掷去!
“砰!”瓷罐碎裂,灯油泼洒一地,遇火即燃!虽然不是大火,却瞬间阻断了刺客的移动空间,打乱了他们的配合节奏!
萧执何等人物,岂会错过这等良机?他眼中寒光一闪,一直未曾出鞘的长剑终于铿然鸣响,一道匹练般的剑光如同惊鸿乍现,快到极致,也狠到极致!
“噗嗤!”
“呃啊!”
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利刃入肉声与闷哼!一名刺客咽喉中剑,当场毙命!另一名刺客虽侥幸避开了要害,但持剑的右臂却被齐肩斩断,鲜血狂喷!
那断臂刺客惨叫着,用仅剩的左臂猛地掷出数枚黑色弹丸!
“小心毒烟!”沈惊弦急呼。
萧执早已察觉,衣袖一卷,一股劲风将大部分弹丸扫向破开的顶洞,同时拉着沈惊弦疾退至窗边,挥剑劈开舷窗!
“跳!”
两人纵身跃出船舱,落入冰冷的河水之中!几乎在他们入水的刹那,舱室内爆开一团浓密的黑紫色烟雾,带着刺鼻的腥甜气息。
河水刺骨。萧执始终紧握着沈惊弦的手腕,带着他迅速向船尾方向潜游。王船上的战斗仍在继续,但似乎已有援军从后方赶来,喊杀声震天。
两人在船尾一处较为隐蔽的舷梯旁浮出水面。萧执先将沈惊弦托上舷梯,自己才翻身上来。两人皆浑身湿透,水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沈惊弦因伤口浸水,脸色愈发苍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萧执看了他一眼,眉头紧锁,抬手便要去解自己湿透的外袍。
“王爷不可!”沈惊弦连忙阻止,“您自己……”
“闭嘴。”萧执语气不耐,手下动作却不停,硬是将自己那件浸了水更加沉重的玄色外袍脱下,不由分说地裹在沈惊弦身上,然后对闻讯赶来的侍卫厉声道:“拿干净衣物和披风来!速召医官!”
他又看了一眼混乱的战场,眼中杀意沸腾:“传令,不留活口,全部诛杀!清理完毕后,全速前进!”
“是!”
这场精心策划的伏击,在萧执的绝对实力与沈惊弦的急智配合下,终被粉碎。刺客无一逃脱,全部毙命。但王船也受了一定损伤,数名侍卫水军伤亡。
经此一役,船队上下警戒提到了最高。所有人都明白,回京之路,绝不会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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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王船主舱内。
沈惊弦已换上了干燥温暖的衣物,伤口也被医官重新处理包扎。萧执也换了装束,正听暗卫禀报审讯俘虏(虽然大部分是尸体)的零星收获。
“刺客身上并无明显标识,兵刃也是江湖常见的制式。但几人掌中虎口、指节的老茧分布,以及行动间的默契,绝非普通江湖亡命之徒,更像是……军中退下的精锐,或世家秘密豢养的死士。”暗卫首领沉声道,“且他们选择的伏击地点、进攻方式,对王船结构颇为熟悉,应是早有预谋,甚至可能有内应提供情报。”
萧执面色阴沉:“内应查出来了吗?”
“正在暗中排查,目前尚未发现明显可疑者。但……谢公子所乘官船上的一名仆役,在袭击发生后失踪了,疑似跳水遁走,正在追查。”
谢珩船上的人?沈惊弦心中一紧。
萧执眼神更冷:“继续查。加强所有船只的监控,尤其是谢珩那边。”
暗卫领命退下。
舱内只剩下萧执与沈惊弦两人。烛火跳动,映着萧执棱角分明的侧脸,明暗不定。
“你觉得,谢珩与此事有关吗?”萧执忽然问。
沈惊弦沉默了一下,缓缓摇头:“直觉上,我觉得他不会。若他想对王爷不利,在太湖溶洞中有更好的机会。但……他身边之人,或许并非全在他掌控之中。谢家树大根深,难保没有别有用心之人依附。”
“直觉……”萧执重复着这个词,目光转向沈惊弦,深邃难测,“你似乎,很相信他。”
沈惊弦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惊弦相信的是溶洞中那个掷出玉尺的谢珩,是那个坦然下跪呈上证据的谢珩。至于其他……惊弦只信证据。”
萧执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拂过沈惊弦肩头包扎处的外衣褶皱,动作有些突兀,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记住,”他的声音低沉,“在这条船上,在这世上,你唯一可以完全相信的,只有本王。”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那份温度与力度。
沈惊弦心头微颤,垂下了眼帘:“惊弦……明白。”
萧执收回了手,重新恢复了一贯的冷峻:“早点歇息。再过几日,便到通州了。到了那里,才是真正开始。”
他起身,走向舱门。
“王爷。”沈惊弦忽然叫住他。
萧执停步,没有回头。
“……请王爷也务必保重。”沈惊弦轻声道。
萧执的背影似乎僵了一瞬,随即,他什么也没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舱门关上,将他的身影隔绝。
沈惊弦独自坐在灯下,抬手轻轻按在肩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拂过的触感。
唯一可以完全相信的……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这些时日以来,萧执一次次挡在他身前的背影,那双总是冰冷、却偶尔会泄露出其他情绪的眼眸,还有那总是强势、却带着别扭关怀的话语。
信任吗?
或许,不仅仅是信任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愫。
通州,京城门户。
所有的谜题,所有的恩怨,所有的纠葛……
都将在那里,迎来最终的清算。
船行破浪,向着北方,向着风暴的中心,坚定不移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