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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暗潮与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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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过后,论功行赏。陈启明因其“明察秋毫、献策有功”,呈递的“建议书”虽未全盘采纳,但其体现的缜密思维和务实精神深受赏识,加之王屹、张茂的力荐,度支司正式下文,将陈启明正式补缺为度支司“司吏”。虽然仍是吏员,却已名登官册,有了稳定的俸禄和正式的出身。他终于洗脱了“临时工”的身份,在汴京的官僚体系中,拥有了第一个坚实的立足点。
而林静,在王屹于太医局友人面前略作称许(提及程小娘子不仅擅制皂,于药材辨识上亦有家学渊源,心思缜密),加之她适时呈递的那份《药材辨伪与质控要略》确实见解独到、方法实用,太医局终于降下牒文,一番考核后,特招其为“太医局学习祗应”,协理药材验看之事。
站在新租下的小院里,陈启明与林静相视而笑。他们凭借自己的专业知识,携手闯过了第一道关隘。
“我们总算……勉强立住了。”陈启明感慨。“但这只是个开始,”林静望向皇城方向,目光清澈而坚定,“炭场案的背后,绝不会这么简单。我们撬动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再来看这份《官物采买稽核之管见》,虽因触及太多利益未能全盘推行,但其间数条“小修小补”之策,却出乎意料地获得了御笔朱批,敕令试行。
其一,“预审比价”。于大宗采买前,须由三司联合相关衙署,于汴京及周边“优选三至五家质价相宜之商号,具状呈报”。虽未直言“招投标”,但其择优、比价之意已明。
其二,“节点复核”。于漕运、陆转之关键节点,设立独立于押运队伍的核验岗,对照前单,“勘验物资耗损实情,具结上报”,以防途中虚耗。
其三,“双钥联签”。重要官仓之启闭,需“主副吏员各持一钥,同至乃开,入出物资,皆需二人联署画押,载于簿册”,以杜一人专权之弊。
此数策看似琐碎,却精准地嵌入了物资流转的关键环节,如同在旧有体系的齿轮间投入了几粒细沙。陈启明心知,仅凭王屹等人的举荐,断难有此成效。这背后,分明是深宫中的官家,在借他这把微不足道的“刀”,来敲打、制衡日益尾大不掉的赵普与李舫两派。他与他那套“格物穷理”的思维,已悄然进入了最高权力的视野。
晋升司吏后,陈启明接触的文书愈广。在核验各地常平仓收支时,一组数据引起了他的注意:汴京周边县府的水稻亩产,竟长期徘徊在两石上下,且稻谷空瘪、易染病害者甚多。他与林静利用休沐日走访近郊农庄,亲眼所见,田亩产出确实不高,农人面有菜色。
“如果能提升粮食作物产量,不仅是莫大的功德,更是积累声望、稳固地位的绝佳途径。”棚屋内,陈启明对着自己整理的简易调研报告《汴京近郊农情浅析》说道。
“直接拿出来太危险,”陈启明立刻否定,“但我们可以利用里面的知识。手稿里或许有关于宋代本土作物选育、堆肥、防治病虫害的记载,我们结合现代知识进行优化,先进行小范围试验,成功之后再推广。”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两人心中酝酿:寻找一块可靠的试验田,利用空间中的农耕知识和小部分经过伪装、混入本土品种的良种,秘密开启他们的“粮食增产计划”。这将是比查账更为漫长,却也更具根本性意义的征程。
就在他们踌躇满志,规划未来之时,危机不期而至。
林静在太医局当值,依例验收新入库的一批“川黄连”。她仔细核验:色泽均匀深黄,气味苦而纯正,确是上等佳品。她又核对了数量与官府勘合,确认无误后,便在入库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批药材将被分送宫内,供贵人们使用。
没想到,仅隔一日,灾厄骤临。
那名平日还算和气的主事官,此刻面色铁青,一手抖着签有林静字迹的“检验无误”单据,另一手高举另一份由两位德高望重的老药师联署的“检验不合格”文书,当众厉声呵斥:“程林静!你年轻识浅,眼力不准,竟将劣药判为上品,险些酿成大祸!该当何罪!”话音未落,御药院的宦官已带人闯入,声音尖利:“宫里娘娘服了这批‘川黄连’后上吐下泻,性命垂危!幸得太医施救及时,并指认药材有异!你这验药的娘子,究竟是何居心?!”说罢便要拿人。
“不可能!”林静心中巨震,却强自镇定,她挣脱束缚,一个箭步上前夺过宦官手中作为“证物”的药材。只一眼,她便看出了破绽——这哪里是川黄连?分明是经过精心染色的土茯苓!
“这非我昨日所验之药!此物乃是土茯苓染制而成,绝非川黄连!你们看这断面……”她急欲辩白,指出关键差异。
“放肆!”那领头的宦官眼神一寒,猛地抬手,竟死死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他凑近一步,阴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小娘子,祸从口出。此事牵连之广,非你能想象。若再胡言乱语,恐有杀身之祸!”
人证(两位老药师)、物证(调包的假药与假单据)俱全,甚至惊动了内宫。一顶“玩忽职守、险些害及宫眷”的天大黑锅,就这样无情地扣了下来。林静百口莫辩,被当场革去“学习祗应”之职,镣铐加身,直接押往开封府大牢,听候发落。
消息传来,陈启明如遭雷击,五内俱焚。他像疯了一样四处奔走。他求见上司张茂,门子却言“张孔目突发恶疾,闭门谢客”;他赶往御史台求见王屹,却连门槛都迈不过去,只得了一句“王御史奉旨出京,归期未定”的冰冷回复。往日那些笑脸相迎的同僚,此刻如同见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就在他心力交瘁、几近绝望之际,济众堂的李掌柜趁着夜色,冒险寻来。老人将他拉至暗巷,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不忍:
“程司吏,莫再徒劳了。老朽听闻……此事并非偶然,乃是上头有人要给你、也给令妹的一个教训,逼你……识些时务。”他指了指皇城某个大致的方向,“据闻,是户部某位侍郎府上传出的意思,怪只怪……贤兄妹先前风头太劲,又不懂‘和光同尘’的道理啊。”
言罢,李掌柜匆匆离去,袖中手死死攥着那张林静当初无私相赠的“玉容皂”方子,心中暗恸:那般灵秀聪慧的人儿,在那吃人的府衙大牢里,可怎生熬得过去!
户部侍郎孙允成!那是李舫宰相的门生心腹,保守派的中坚力量!陈启明瞬间彻悟。他早该想到,官物采买是保守派中饱私囊的重要途径,自己先前查办炭场案,已是断人财路;随后呈递的《管见》,更是欲从根本上扼住其咽喉!如今,他们不再是小打小闹的刁难,而是直接动用最阴毒的手段,要将他与林静彻底碾碎!要么跪地臣服,加入他们;要么,就看着林静在牢中受尽折磨,甚至冤死狱中!
冰冷的绝望与焚心的怒火交织,几乎将他撕裂。他在孤灯下枯坐一夜,脑海中推演了所有可能:
直叩天听?他一介微末司吏,奏疏如何能达御前?
投靠赵普?他手中并无任何值得对方出手相救的筹码。
鱼死网破?他连对手的面都见不到,如何抗衡这庞大的权力网络?
直接求见李舫?更是痴心妄想,他连递名帖的资格都没有。
望着东方渐白,他知道,那扇他最不愿面对的门,此刻却成了唯一的生路。
天,快亮了。
陈启明缓缓站起身,用冷水泼了脸,换上一身整洁的司吏青袍。他的眼神疲惫,却异常沉静。他推开家门,晨雾清冷。
他必须去一个地方,找一个或许唯一还能、还愿意见他,并能为他指一条生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