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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春耕·谋定后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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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过后,汴京的寒意渐消,金水河畔的柳枝抽出了鹅黄的嫩芽。陈启明与林静换下节日的盛装,重新穿上便于行动的棉布衣衫,将目光投向了西郊的白杨村。元宵的灯火犹在眼前闪烁,但两人深知,那璀璨只是一瞬,脚下的土地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二月初,春寒料峭,度支司内还弥漫着年节的闲适气息,同僚们正在交换着年节见闻。陈启明却已伏在案前,对着他精心绘制的《白杨村试验田轮作时序图》进行最后的斟酌。图上清晰地划分着两个区域,旁书八字纲领:“双轨并行,时序交错”。
放衙的梆子一响,他便快马出城,直奔白杨村。田边小院里,林静正与周老丈及几位雇工围着一台崭新的耧车。
“程官人来得正好!”周老丈指着耧车,满脸兴奋,“小娘子改良的这宝贝,老汉试过了,播下的种子又直又匀,深浅得当,比旧式强出何止一倍!”
林静挽着袖子,正在调整播种箱的插板:“王师傅的手艺确实精到。不过还要试试播豆子的效果。”她抬头看见陈启明,眼中闪着专业的光芒,“豆粒比粟米大得多,需得换个漏孔。”
陈启明笑着将手中的图卷在院中的木桌上摊开:“器具要改良,田亩也要规划。我有个想法,说与老丈参详。”
他指着图纸:“这十亩地,咱们分作两区。五亩为粟区,今春播粟,秋后种麦,来年夏收后种豆;另五亩为麦区,今春就种豆,秋后同样种麦,来年却种粟。”
周老丈闻言,花白的眉毛顿时拧成了结:“这……麦区春播豆子?程官人,不是老汉多嘴,这豆子向来是麦收后抢种的,哪有开春就下地的?这不合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啊!”
“老丈说得是。”陈启明不慌不忙,“正因如此,咱们才要试试。”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您想,若是春豆能成,秋后种麦时,地力已被豆子养得足足的。来年这麦子的长势,定比寻常田地更旺。”
林静放下手中的工具,走过来补充道:“豆科作物根系特殊,能固氮……嗯,按古书记载,是能吸纳天地精气反哺土壤。《齐民要术》有云:‘凡美田之法,绿豆为上’。”
“《齐民要术》?”周老丈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书里真这么写?”
“后魏贾思勰所著,千真万确。”陈启明肯定道,“咱们麦区试种春豆,正是循古法而创新。若成,则白杨村又多一条增产的路子;若不成,损失也有限。”
周老丈沉吟良久,猛地一拍大腿:“成!就依二位官人、娘子的法子!老汉我也开开眼,看看这春豆到底能长成啥样!”
二月中的白杨村,呈现出一派前所未有的忙碌景象。
林静整日泡在工匠处,与老木匠反复调试着耧车的排种器。她设计了两种可替换的漏盘,一种专播细小的粟米,一种专播滚圆的豆粒。又指导铁匠将犁铧重新锻打,角度更趋合理。
“妙啊!”试用新犁的雇工忍不住赞叹,“这犁轻巧,翻地却深,比旧犁省力多了!”
陈启明则发挥其经济专长,制定了一份详尽的《雇工章程》。他创新地引入了“工分制”,将翻地、修渠、施肥等不同工种的劳动强度量化,每日登记。
起初,村民们对这个新制度将信将疑。
“什么工分不分分的,能给现钱才是正经!”
“就是,别到时候白忙活一场......”
陈启明不急不躁,将章程一条条解释清楚:“每日工钱照发,工分另外计算,秋收后按工分红。干得多、干得好的,分的就多。”
为了取信于人,他当场预支了第一旬的工钱。见到真金白银,村民们的疑虑渐渐打消,干活也格外卖力起来。
二月末,一切准备就绪。新修的沟渠纵横交错,在春日下泛着粼粼波光;改良的农具整齐排列,随时待命;雇工们经过培训,个个摩拳擦掌。
执法记录仪在这期间发挥了特殊作用。每隔一段时间,陈启明总会借口“勘察地形”,在田间行走,用记录仪秘密拍下土壤状况、沟渠布局。在夜深人静时,他与林静反复观看这些影像,分析着每一块田地的细微差别。
三月伊始,春暖花开,终于到了播种的时节。
清晨,薄雾如纱。改进后的耧车被抬到田头,周老丈亲自扶耧,几个精壮后生在前牵牛。金色的粟种顺着导种管滑落,在新翻的泥土中埋下来年的希望。
与此同时,麦区的田地里,几位雇工按照林静的指导,正在小心翼翼地播下粒粒饱满的豆种。每一个动作都格外慎重,仿佛种下的是一个个待解的谜题。
就在粟区粟种落土、麦区豆种入田后不久,一骑快马踏着初春的泥泞,来到了白杨村。来者正是盐铁司胄案的冯纶孔目。他此行轻车简从,名义上是巡察左近官田水利,实则是奉了赵相之命,亲眼来看看这程氏兄妹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闻讯赶来的陈启明与林静,在田边小院迎上了冯纶。
“冯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陈启明拱手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冯纶翻身下马,目光锐利地扫过整齐的田垄、新修的沟渠,最后落在院角那台样式新颖的耧车上。“程司吏,程娘子,不必多礼。听闻二位在这白杨村大有作为,冯某顺路,特来见识一番。”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明显的审视意味。
林静适时上前,简单介绍了改良耧车在控制播量、均匀深浅上的优势,并请雇工演示了一番。冯纶是懂实务的官员,一眼便看出了门道,微微颔首:“确比旧物精巧,若真能省种匀苗,善莫大焉。”
随后,陈启明引着冯纶走向田间,亲自展开那幅《轮作时序图》,详细阐述了粟、麦两区“双轨并行”的规划。
当听到麦区竟破格春播豆子时,冯纶的眉头也如周老丈当初那般蹙了起来:“春播豆类?程司吏,此事可有成例?《齐民要术》虽言豆可美田,却未闻有春播之说。”他的质疑更专业,也更有分量。
陈启明早有准备,从容应答:“回大人,古籍记载确以夏播为主。然下官以为,农事亦需因地制宜、因时变法。我等着眼处,并非悖离古法,而是优化时序。”他指向麦区,“春播豆,夏末即可收获。其固精养地之效,能尽数滋养紧随其后播种的冬小麦。待来年夏收,此区麦子之产量品质,便可与循旧法之田一见高下。此法若成,则等于为冬小麦额外预备了一片沃土,其效可期。”
他没有硬扛,而是巧妙地将“违背旧俗”解释为“优化时序”,将焦点引向了最终的目标——冬小麦的增产。这既回答了质疑,又凸显了他们的长远规划。
冯纶沉吟片刻,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依你之见,此法增产几成?”
“不敢妄言天时。”陈启明谨慎答道,“然依古法精耕,辅以新器、良种,粟区之粟,麦区之豆,秋收之时,亩产比之寻常田地,有望增加三至五成。”
“三至五成?”冯纶眼中精光一闪,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东西。若真能如此,其意义远不止几亩地的收成。他再次环视这片规划井然的田地,看着那些精神饱满、操作熟练的雇工,终于缓缓点头。
“《齐民要术》乃农事圭臬,汝等能从中悟出新意,加以变通,殊为不易。”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许多,意有所指地说:“望尔等善始克终,勿负……一番心血。秋收之时,但愿能再见此间丰饶景象。”
这番话,既是认可,也是期待,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送走冯纶后,陈启明与林静相视一眼,都明白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画出的蓝图、许下的承诺,最终都需要田地里沉甸甸的收成来兑现。
“这下,‘投资人’来验过货了。”陈启明低声道。
林静望向那片已然播下种子的土地,目光坚定:“那就让秋天,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冯纶的此次视察,如同一声发令的号角,让白杨村的春耕,在科学的规划与权力的期待双重驱动下,更添了几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决绝。
陈启明与林静并肩立在田埂上,望着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
“架子搭起来了,种子也播下了。”陈启明轻声道。
林静的目光掠过两区田地,落在远处那两亩围起来的“战略研发区”上,那里,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块茎正在土壤中沉睡。
“接下来,”她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就是等待,和坚持。”
春风拂过田野,新修的毛渠水光潋滟。在这片千年之前的土地上,知识与传统碰撞出的火花,已悄然落进泥土,静待着一场破土而出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