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土豆信徒

1、第 1 章

　　三月的风还带着点残冬的凉意，卷着巷口垃圾桶里的塑料瓶滚了半条街，最后撞在林野的脚踝上。她正斜倚在斑驳的砖墙根下，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指尖把玩着枚磨得发亮的硬币，眼神冷冷地扫过对面几个缩着脖子的半大孩子。

　　“说好了，今天这事儿要么赔我兄弟医药费，要么自己趴地上学三声狗叫。”林野的声音算不上悦耳，带着点少年气的粗粝，说话时没起身，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夹克，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胳膊上刚结疤的淤青，那是昨天帮隔壁老陈头抢回被抢的菜篮子时，跟几个小混混厮打留下的。

　　对面领头的瘦猴咽了口唾沫，攥着口袋的手微微发颤，却还是硬着头皮嚷嚷：“林野你别太嚣张，不过是不小心撞了一下，至于这么较真吗？”

　　“不小心？”林野嗤笑一声，猛地站直身子。她个子不算矮，常年在外厮混练出了结实的身板，往那儿一站，自带一股威慑力。她上前两步，伸手揪住瘦猴的衣领，力道大得让对方踮起了脚尖，“我兄弟胳膊被你们打折了，到你这儿就成不小心了？”

　　周围渐渐围了些看热闹的街坊，有人探头探脑地议论着，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地飘进林野耳朵里。

　　“又是这林野，整天就知道打架，没个正形。”
　　“可不是嘛，好好的姑娘家，偏要学那些混混模样，她妈看了得多伤心。”
　　“听说她爸妈早就离婚了，她妈身体又不好，没人管着，可不就长歪了。”

　　这些话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林野的动作顿了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可脸上依旧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她知道，不管她做什么，在这些人眼里，她永远是那个没教养、爱惹事的混混。

　　“我数到三。”林野压着喉咙里的涩意，声音沉了几分。
　　“一。”
　　瘦猴的脸涨得通红，眼神里满是恐惧。
　　“二。”
　　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些，有人悄悄往后退了退，生怕被波及。
　　“三——”

　　“我赔！我赔还不行吗！”瘦猴终于扛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出来，“我回家拿零花钱，明天就给你送去！”

　　林野松开手，瘦猴踉跄着后退几步，带着同伴头也不回地跑了。她吐掉嘴里的烟，狠狠踩在脚下碾了碾，转身时对上巷口老陈头担忧的目光。

　　“小野，又跟人打架了？”老陈头提着刚买的青菜走过来，叹了口气，“你这性子，迟早要吃亏。”

　　“陈叔，我那兄弟被欺负了，我总不能看着。”林野别过脸，语气软了些。她伸手帮老陈头提过装青菜的袋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袋子粗糙的布料。

　　“你啊，就是太护着人。”老陈头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落在她胳膊的淤青上，“快去药店买点碘伏擦擦，别感染了。你妈要是看见了，又得心疼。”

　　提到妈妈，林野的眼神瞬间柔和了许多，刚才浑身的戾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悄悄泄了大半。她点点头，没再说话，帮老陈头把菜送回家，便沿着巷口的小路往家走。

　　她家住在巷子最里头的一栋老旧居民楼里，楼梯间的灯泡坏了好几天，白天也得摸着墙走。推开门，一股淡淡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妈妈正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手里拿着针线缝补着旧衣服，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虚弱。

　　“妈，我回来了。”林野放轻脚步走过去，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毯，轻轻盖在妈妈身上。

　　周慧抬起头，看到女儿胳膊上的伤，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放下针线想去碰，又怕弄疼她：“又去打架了？跟你说过多少次，别总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安安稳稳的不好吗？”

　　“妈，我没跟人瞎混，是别人欺负到头上了。”林野避开妈妈的目光，低声辩解着。她知道妈妈是为她好，可她要是不凶一点，不仅自己会被欺负，妈妈也会被人嚼舌根。以前就有邻居因为她爸妈离婚的事，当着妈妈的面说难听话，是她抄起砖头砸在那人门口，才没人敢再乱说话。

　　周慧叹了口气，没再继续指责。她身体不好，常年靠吃药维持，家里的开销大多靠林野打零工支撑。她知道女儿不容易，那些看似混不吝的模样，不过是保护自己的铠甲。

　　“后天是我生日，你别总想着给我买东西，自己省着点花。”周慧转移了话题，伸手理了理林野额前凌乱的碎发。

　　林野心里咯噔一下，她差点忘了这事。前几天就盘算着给妈妈买点什么，可手里的钱大多给妈妈买了药，剩下的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她咬了咬唇，点了点头：“知道了。”

　　那晚，林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传来邻居夫妻吵架的声音，夹杂着玻璃破碎的声响，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黑暗中，她想起妈妈每次看到邻居家孩子给妈妈送礼物时，眼里那一闪而过的羡慕。妈妈这辈子过得太苦了，跟着爸爸时受委屈，离婚后又拖着病体拉扯她长大，从没好好享过福。

　　她摸出枕头下的钱，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数了数，总共二十七块三。这点钱，买不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她想起巷口那家新开的蛋糕店，最小的蛋糕也要五十块，她这点钱连半个都买不起。

　　第二天一早，林野揣着钱，没去平时打零工的工地，而是沿着街边慢慢往前走。她想给妈妈买点像样的东西，可逛了好几家店，不是价格太贵，就是觉得不合适。路过一家装潢华丽的花店时，她停下了脚步。

　　花店的玻璃擦得一尘不染，里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鲜花，包装精致的花束摆在显眼的位置。几个穿着体面的女人正在挑选花束，店员热情地介绍着。林野攥紧了口袋里的钱，指节都泛白了。她在门口徘徊了许久，脚步像是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进去。

　　她能想象到自己进去后，店员那种打量的眼神，说不定还会被人误以为是来捣乱的。而且她也知道，里面的花肯定很贵，她这点钱，恐怕连一朵玫瑰都买不起。

　　一阵风拂过，带着淡淡的花香。林野下意识地循着香味望去，只见街角拐过去一点，藏着一家小小的花店。店面不大，门口爬满了翠绿的青藤，几片新抽的嫩叶上还挂着晨露。木质的招牌上写着“拾光”两个字，字体圆润，像是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

　　和刚才那家华丽的花店不同，这家小店透着一股安静的温柔，像是藏在喧嚣世界里的一个小角落。林野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推开门的瞬间，满室的花草香扑面而来，混合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瞬间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气。店里的空间不大，却布置得很精致。靠墙的位置摆着一排排的花架，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盆栽，中间的桌子上摆着几个装满鲜花的水桶，玫瑰、百合、桔梗……五颜六色，却不显杂乱。

　　一个穿着素净棉麻衬衫的女人正低头站在桌子旁修剪花枝，她的动作很轻，手指纤细，指尖沾着点点水珠，几片剪掉的枝叶被整齐地放在一旁的竹篮里。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神情沉静，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极了桌上那束盛放的白玫瑰。

　　林野站在门口，一时间竟忘了说话。她这辈子见惯了巷口那些泼辣的妇人，见惯了工地上那些糙汉子，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对方身上那种温和宁静的气质，和她所处的那个充满争吵、厮打、算计的世界，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次元。

　　她身上的夹克沾了些灰尘，鞋子上还沾着泥点，胳膊上的淤青还没消，此刻站在这干净雅致的花店里，显得格格不入。林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想转身离开，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门口的门槛，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苏晚听到声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缓缓转过身来。看到门口的林野时，她眼中没有丝毫的惊讶或嫌弃，只是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好，想买花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春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听得林野心里莫名一暖。林野张了张嘴，平时那些利落的话到了嘴边，却变得磕磕巴巴：“我……我想给我妈买花。”

　　“给妈妈买花呀。”苏晚笑了笑，眼底的暖意更浓了，她放下手里的剪刀，擦了擦指尖的水珠，“你妈妈喜欢什么样的花？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没……没有。”林野的脸颊有些发烫，她避开苏晚的目光，看向桌子上的花束，“不要太扎眼的，普通点就行。”她怕太贵，又不好意思直接问价格，只能含糊地说道。

　　苏晚似乎看穿了她的窘迫，却没有点破。她转身走到一个装满白色花朵的水桶旁，弯腰仔细挑选了起来。林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从桶里抽出几朵花，那些花的花瓣洁白温润，层层叠叠地包裹着花蕊，花瓣边缘带着点淡淡的粉晕，花茎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看着格外雅致。

　　“这种花叫山茶花。”苏晚抱着花走过来，顺手拿起旁边的包装纸，开始认真地修剪包装，“它不像玫瑰那么张扬，也不像百合那么浓烈，香味很淡，却很持久。而且它的寓意很好，代表着理想的爱与尊敬，送给妈妈再合适不过了。”

　　林野盯着那束山茶花，又抬头看向苏晚。她发现苏晚的手指很巧，包装纸被她折得整整齐齐，还在花茎处系了一根浅灰色的丝带，没有过多华丽的装饰，却显得格外清爽。阳光落在苏晚的侧脸上，她的睫毛很长，轻轻垂着，神情专注，连指尖的小动作都透着温柔。

　　长这么大，除了妈妈，很少有人这么温和地跟她说话，更没人会耐心地跟她解释花语。林野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暖的，还有点涩。她想起小时候，学校组织给妈妈送礼物，她画了一幅画，却因为被同学嘲笑画得丑，最后偷偷藏了起来。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做过这种看似“矫情”的事。

　　“这……这束花多少钱？”林野攥紧了口袋里的钱，心里有些忐忑。

　　“十五块。”苏晚把包装好的花束递过来，笑容依旧温和。

　　林野愣了一下，比她想象中便宜多了。她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钱，一张一张地数着，有五块的，有一块的，还有几个硬币，凑在一起刚好十五块。她把钱叠得整整齐齐，双手递给苏晚，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手指，苏晚的手暖暖的，和她常年冰凉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野像触电般缩回手，接过花束紧紧抱在怀里。山茶花的清香萦绕在鼻尖，淡淡的，却让人心里很踏实。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只吐出两个字：“谢谢。”

　　“不客气。”苏晚笑着点点头，“祝你妈妈生日快乐。”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林野心里那层坚硬的壳。她再也待不下去了，抱着花束，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花店。跑到巷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穿着棉麻衬衫的身影正重新低下头修剪花枝，青藤在门口轻轻摇曳，整个小店像一幅安静的画。

　　林野抱着花，脚步轻快地往家走。路上遇到几个平时一起玩的伙伴，看到她怀里的花，都忍不住打趣：“野哥，你这是转性了？居然买花，给谁送的啊？”

　　“给我妈买的。”林野瞪了他们一眼，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维护，“少废话，该干嘛干嘛去。”

　　伙伴们被她这反应弄得一愣，平时林野跟他们说话都是大大咧咧的，今天却透着点不一样。他们对视一眼，没再调侃，嬉笑着跑开了。

　　回到家时，周慧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望着巷口的方向发呆。看到林野回来，还抱着一束花，她惊讶地站了起来：“这花……是给我的？”

　　“嗯，后天不是你生日嘛。”林野把花递过去，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头，“花店老板说，这叫山茶花，寓意挺好的。”

　　周慧颤抖着双手接过花束，仔细地看着那些洁白的花瓣，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她这辈子，收到过的礼物屈指可数，更别说这么雅致的花了。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花，像是捧着稀世珍宝，哽咽着说：“真好看，太好看了。”

　　林野看着妈妈哭，心里也有些难受，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笨拙地说：“妈，你要是喜欢，以后我经常给你买。”

　　“不用不用，太浪费钱了。”周慧连忙擦干眼泪，笑着说，“快，帮我找个瓶子，我要把它插起来。”

　　林野连忙找了个干净的玻璃罐，洗干净后装上水，帮妈妈把山茶花插了进去。周慧把花瓶摆在窗边最显眼的位置，阳光洒在花瓣上，那些白色的花瓣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看着格外好看。

　　接下来的几天，周慧每天都会仔细给花换水，还会轻轻擦拭花瓣上的灰尘。那束山茶花也格外争气，一朵接一朵地盛放，足足开了一周。这一周里，家里的中药味似乎都淡了些，窗边那抹洁白，成了这个破旧小屋里最亮眼的色彩。

　　林野每天放学回家，第一眼都会看向那束山茶花，然后就会想起那家叫拾光的花店，想起那个温柔的老板娘。她发现自己好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路过巷口时，总会不自觉地往街角的方向望一眼。有时能看到苏晚在门口摆弄花草，有时只能看到紧闭的店门和爬满青藤的墙壁，可就算这样，她心里也会觉得踏实些。

　　这天下午，林野提前下班，路过一家水果店时，看到门口摆着新鲜的草莓。她想起妈妈上次看电视时说过，想吃草莓，只是觉得太贵没舍得买。林野咬咬牙，买了一小盒草莓，揣在怀里往家走。

　　路过拾光花店时，她看到店门开着，苏晚正蹲在门口，给青藤浇水。林野的脚步顿住了，犹豫了半天，还是走了过去。

　　“你好。”林野的声音有些生硬，她把怀里的草莓往身后藏了藏。

　　苏晚抬起头，看到是她，眼睛亮了亮，笑着说：“是你啊，你妈妈喜欢那束山茶花吗？”

　　“喜欢，开了整整一周。”林野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

　　苏晚站起身，看到她身后露出来的草莓盒子，笑着说：“买了草莓啊？看着挺新鲜的。”

　　被发现了，林野有些窘迫，把草莓递了过去：“嗯，刚买的，给你……给你尝尝。”她本来是买给妈妈的，可看到苏晚，鬼使神差地就想分享给她。

　　苏晚愣了一下，随即接过草莓，说了声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对了，进来坐会儿吧，喝杯花茶？”

　　林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苏晚走进了店里。这次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局促，而是悄悄打量着店里的布置。她发现墙角放着一个小小的书架，上面摆着几本关于花草的书，还有一个陶瓷小猫摆件，看着很可爱。

　　苏晚给她倒了杯花茶，杯子是淡青色的陶瓷杯，茶汤清澈，还飘着几朵干花。“这是我自己晒的菊花，加点蜂蜜，挺好喝的。”

　　林野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淡淡的甜味和菊花的清香在嘴里散开，很舒服。她看到苏晚正拿着她送的草莓，小心翼翼地摆在一个白色的盘子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你……一直在这里开店吗？”林野没话找话地问道。

　　“也不算，开了半年多。”苏晚坐下来，慢慢说道，“以前在别的地方上班，后来觉得太累了，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开家小店，养养花草，也挺好的。”

　　“那挺好的。”林野点点头，她很羡慕这样的生活，安静、平和，不像她，每天都在争吵和厮打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