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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怜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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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狸站在路边,看着乞儿们围成一圈大快朵颐,宛若制作玉容膏时她揪扯的花瓣,心里不是滋味。
“姐姐你不吃吗?”眼睛钻心的疼没办法阻挡饿了许久的石娃狼吞虎咽。
阿禾吃东西只能趴在地上,闻言抬眼。
詹狸揉乱她的头发:“你们吃吧。”
她忆起烧饼郎所说的采生折割,原先没什么概念,现下见到这些断羽的鸟儿,才似有所感。他们长这么大,唯一能果腹的只有难以言说的苦楚。就算施害之人已锒铛入狱,那些烙印在他们身上的伤痕,也能叫他们一辈子无法安生。
“不要怜悯。”
詹狸曾在怡红院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狸奴,把本就不多的食物分给它,被老鸨撞见。
老鸨毫不留情地贬低:“你已经足够可悲了。”
自己都已泥足深陷,何暇怜他人霜雪?詹狸可怜过,知晓怜悯的高高在上与自作多情。但她不是自尊自爱之人,最喜欢旁人怜悯她,对她心生恻隐。
世上若无怜悯,在她幼时快要冻死的冬日,就不会有妇人把她带到柴堆前,捂暖她的手脚;在她即将沦为饿殍的晌午,便不会有萍水相逢的路人,递来半壶温热的粗茶;在她被抛弃的昏暮,更不会有心善的陈氏,给她一个家、一条生路。
詹狸胡思乱想,连曹昀何时走的都不晓得。
嘴上说“去去就回”的娘子,很晚才回到卧房,幸好詹景行不会说她。
詹狸惆怅地趴在榻边,脸挨着詹景行的腿,掰手指算账,“除去尾款、月租、装修铺子,本钱四十两,做香蜜手膏成本十两,玉容膏投入十五两,虽然是一家人,也要发够工钱,余下十两左右,这部分不能动。你手上还有十两呢,留来给你请大夫吧。开业两个月有余,生意好的话,一日毛利约三两半,冷清则只卖出廖廖几百文……”
银钱虽不充裕,但已经回本,她该想的是扩大营收,而不是留心什么乞儿、养济院。怜悯心泛滥,如同往无底深潭丢石头,徒费心力罢了。
“夫君,”她抬手,不自觉放在了詹景行大腿上,“你说我再做个什么好呢?香蜜手膏虽然卖的好,也有客人说用起来不方便,要是有凝固的一涂即润的……”
詹狸灵光一现,轻拍大腿:“就叫兰泽手霜吧!”
一阵轻颤从掌心传来,詹狸才知道她拍的是詹景行的大腿,抬头,落入他水光粼粼的湖畔。
“对不起,弄痛你了?”
詹景行自然没办法回应,掌心那处仍在颤动,她继续摩挲他的大腿,想要唤醒他。有绯色爬上詹景行双颊,如果她仔细去看,会发现他整个脖颈,连带耳廓、胸膛都红了。
“这里能察觉吗?”
詹狸的手指触及内侧,怀疑是他哪块肌肉萎缩才动弹,一脸无辜地使力揉按。他喉结蓦地上下一滚,含着未言尽的沉绪,咽下几分隐忍的滞涩。
詹狸好像听到了一声呜咽,她举高双手自证清白:“我没有在欺负你。”
詹景行睫羽抖动,闭上眼睛不理她。
“景哥儿,景哥儿?”詹狸不饶人,继续唤他,“夫君,相公,嗯?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我是在帮你呀,羞什么。”
再怎么折腾,詹景行都没再回应。
最近几个月店里不忙,詹狸全权交给乔双她们打理,自己则是忙着研制兰泽手霜。要赚够很多银钱,才能带爹娘他们去更好的地方。
她将芝麻油与兰草一同密封,浸泡多日,使油脂吸尽兰泽之香,摇身一变成为“香油”。
想要凝固成型,蜂蜡必不可少,詹狸调配了数十种比例,不是太稀就是太稠,心烦意闷地踢开灶房门口的石子。
怕嫂嫂和娘绊倒,又弯腰捡起来,老老实实回去熬蜂蜡。
她把控火候简直是行家,旁人都说做菜最讲究火候,这话在她和娘那里都是放屁。火大火小,娘都能把饭烧得很好吃;但火候控得再好,她做出来的饭食依然难以入口。
詹狸在瓷钵内倒入蜂蜡与香油,隔水煨化,欲其坚则增蜡,欲其软则添油,大约蜡四油六时,有了雏形。
继续文火加热,烟气缭绕使她呛咳几声,她用衣袖掩住口鼻,把手抻远,拿着竹筷不断搅动,直至蜂蜡完全融化于香油之中,不分彼此。
詹狸忙将瓷钵从热水中取出,隔着厚厚一层麻布,还是把指尖烫得通红。
趁其未凝,她加入少许青黛,一种天然矿物,使兰泽手膏呈月白色。这样涂在手上,可以把手衬得更白嫩。
为了增白和赋予光泽,又加了些珍珠粉。
待油面泛起细密纹路,她顺着一个方向快速、轻柔地搅动成百上千下,像娘搅打蛋清一样,让色、香、油、蜡充分融合。
小臂又酸又涨,詹狸右手累了换左手,左手累了咬咬牙。
直至膏液稠密,提起木筷时,如丝般顺滑垂下,这就叫“溜丝”。
她狠力甩了甩手臂,喊:“大伯哥,来帮我下!”
大伯哥闻声而来,他今日难得休息,平常忙上忙下,忽然得闲还有些不习惯。
他端起瓷钵,这摊东西比他想象重好多,难以相信瘦瘦弱弱的詹狸拿得起来。“这么重,你该早喊我,不要怕麻烦。”
“刚刚在调制嘛,我省得的。”
詹狸指挥大伯哥将尚未冷却的膏液,小心地倾入花苞形的模子,足足需要倒满六十个。
这花苞木制小盒,还是在武家铺子定制的,指尖的温度让她想起那日拿着画样去找武烛时,他的手臂也如此灼烫。
詹狸抬脚跨进门槛,武烛正在雕刻一个木偶,她只能看出是一个女娃娃,怕打扰就没出声。
谁知武烛抬眼瞧见她,魂都吓飞了,刻刀往前划拉伤了手,“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不顾手指的血口,忙弯腰去捡。
“别动!”
詹狸露出愧疚神色,从袖里翻出条帕子,按在伤处。
“疼不疼啊?对不住你,我该发出些声音的……”詹狸那张丹唇往他指尖吹气,武烛全身都僵硬酥麻,不敢动弹。
明明痛在自己身上,她低垂的睫毛好似诉说着,她也很疼。
武烛愣愣的,恍然想起之前,他也不经意吓到詹狸一次。那天日光正好,即使她藏在门后,发丝依旧光耀夺目,如西湖边的涟漪。
武烛推远木偶,从屉里拿出一盒眉黛,颤巍巍递给她。
詹狸指了指自己:“给我的吗?”
武烛像个哑巴似的点头。
“多谢你~是在哪买的?”愧疚心让她不忍拒绝。
两个浅浅的梨涡绽放在狸娘双颊,她对他嫣然展颜,声音又软…笑又甜,撞在武烛胸口,让他乱了呼吸。
武烛没料到詹狸会收下,更没想到她会对自己笑,身形蓦地一僵。
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是买给你的。”
如果给狸娘买更多东西,她是不是就会多对自己笑?酡红从武烛耳尖一路蔓延,他讷讷低下头,为脱口而出的话羞赧。
詹狸想要谈兰花木盒的事情,还得戳戳武烛的胳膊,才能让他回神。
还好成品她很满意,小巧圆溜的木盒,在盒盖处雕刻兰叶与花,虽没到栩栩如生的境地,却也灵动可爱。
“娘!”大伯哥的声音唤回詹狸的思绪。
他有些吃力,扛不住瓷钵了,忙喊:“娘哎!”
“咋?来了!”
陈氏从大堂走过来,擦了擦手,如救命恩人般出现眼前。
她接过瓷钵,倒满最后二十个木盒,干完这些,三人手酸得不成样子,趴在窗边。
现在只需要把它们置于阴凉通风处,等待自然凝固即可。
詹狸想到这个就心痛,之前已做过一次手霜,忘了还晾着,被日头一晒,脂体出汗,油蜡分离,前功尽弃!她看到时心都在滴血……
最后需静置一夜,等待完全凝固。詹狸寝不安席,就盼着她的兰泽手霜定型,如果一条裂纹也没有就好了。
日头没出,她蹲在灶房角落,迫不及待要验收成果。
只见木盒中的脂体莹润如玉,倒扣也不会滴漏;色泽匀净,触手生温。
她以指甲扣出,质地坚实,在手心搓热便化为油润,抹开则渗入肌理。
“成功了!”
詹狸低头嗅闻,名贵的兰花她买不起,这兰草香味倒也清芬馥郁。而且她干了一天活,还能闻到淡淡的香气,可谓持久不散。
她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兰泽手霜定价与香蜜手膏齐平。
在用量上,香蜜手膏需厚敷方能见效,单次耗费多;兰泽手霜质地凝润,蘸取少许便够用,又因便携而贴合日常。两者各有优势。
况且,新品比初期产品便宜,谁还买之前的东西?日久难免落得“廉价”之名,反倒折损了景颜记声誉。
她在铺面门侧,立起一块梨木牌,题着“新品兰泽手霜”六字,旁绘半枝兰花,画功了得,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远远瞧见码头回来的阿爷,詹狸摇晃双手:“阿爷!”
阿爷面上不见欣喜,反而凝重非常,他提起詹狸往屋内去,四顾疑惶,好似被人跟踪一般。
陈氏不解:“干啥?疑神疑鬼的。”
“我今儿在码头上遇到坝头村的人了,他说,他说——”阿爷吁吁带喘,瞧着很着急。
乔双有预感这话不能让人听去,忙去关门。大伯哥和嫂嫂眉头紧锁等待下文。
“有邪人在咱家下了恶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