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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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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子船在江面上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便彻底暗了下来。秋夜的江风格外寒凉,吹得人肌肤生栗。两岸山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唯有船头悬挂的一盏防风灯,在浓稠的夜色中撕开一小片昏黄的光晕。
船家是老把式,对这段水路颇为熟悉,撑篙稳健。叶知秋站在船头,任凭江风拂面,目光扫视着两岸可能停靠船只的河湾与滩涂。
衙役们分散在船头船尾,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动静。裴清珩则坐在船舱口,借着灯笼的光,再次翻看那本林远的手札,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倦色,却依旧专注。
“裴先生,你说这林远,费尽心机把我们引到西边来,总不会就是为了让我们吹这冷风吧?”叶知秋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回头问道。
裴清珩从手札上抬起头,望向漆黑的水面,声音微凉:“或许,他是想让我们看一些……在江都城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
“比如,他真正的……舞台。”裴清珩合上手札,指尖轻轻点在封面的“遠”字上,“预言,机关,手札,指证……所有这些,都像是戏台上的序幕与过场。而真正的压轴大戏,恐怕需要更大的场地,更不受干扰的环境。”
叶知秋若有所思。确实,在江都城內,人多眼杂,官府力量也集中,林远许多手段施展起来难免束手束脚。若他真有更大的图谋,选择偏僻的西线水路和山区,是明智之举。
“县令!”一名在船尾瞭望的衙役忽然低呼,“右前方,好像有火光!像是……篝火!”
众人精神一振,循声望去。果然,在右前方约里许的一处河湾背后,隐隐有橘红色的火光闪烁,像是野外燃起的篝火。
叶知秋立刻下令:“靠过去,小心些,别弄出太大动静。”
船家调整方向,船便如同暗夜中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向那片河湾。
靠近之后,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一处小小的砾石滩,滩涂后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篝火就在竹林边缘燃烧着,火堆旁,依稀能看到几个人影,以及几个……形态各异且比人还高的黑影矗立着,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投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是那些木偶!
叶知秋心中笃定,示意船家在距离河滩尚有一段距离的阴影处下锚停船。
他留下两名衙役看守船只,自己带着刘锋、裴清珩和另外两名好手,悄无声息地泅渡上岸。初秋的江水已是刺骨,几人咬着牙,尽量不发出声响,湿漉漉地爬上了河滩,借助礁石和灌木的掩护,向篝火处潜行。
离得近了,篝火旁的情形清晰起来。果然是那个灰衣戏班,依旧穿着那身灰扑扑的袍子,背对着江面,正在火堆上架着一个陶罐煮着什么。
另外几个戏班成员则散坐在周围,擦拭着那些高大的木偶。那些木偶制作得极为精美,有武将,有书生,有仙女,关节处显然都设有机关,可以活动。
然而,叶知秋的目光很快被另一样东西吸引。在篝火旁的空地上,放着一个格外巨大的木箱,应该正是里正所说的那个“特别沉”的箱子。
此刻箱子盖敞开着,里面铺着厚厚的稻草,而箱子旁边,散落着一些雕刻工具和……几片颜色深暗的木料边角料。
那木料,与在周老木匠家发现的特殊木片,一模一样,还带着一股奇异的腥气。
叶知秋与裴清珩对视一眼,确认无疑。
这时,那灰衣班主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蓦然回过头来,斗笠下的脸依旧看不清,但他动作迅捷,一把就抓起了靠在身边的一根长棍。
“动手!”叶知秋知道藏不住了,低喝一声,率先从礁石后跃出,直扑那灰衣班主。刘锋和衙役们也如猛虎出闸,冲向其他戏班成员。
戏班众人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地被官差找到,一阵慌乱。那几个成员试图反抗,但他们哪里是这些衙役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制服在地。唯有那灰衣班主,身手竟出乎意料的矫健,手中长棍舞动起来虎虎生风,与叶知秋缠斗在一起,一时间竟不落下风。
叶知秋心中诧异,这班主的棍法颇有章法,不像是寻常跑江湖的把式,倒像是……军中的路子。
他不敢大意,横刀并未出鞘,只用刀鞘格挡劈击,招式狠辣精准,专攻对方关节要害。
裴清珩静静立在一旁,目光迅速扫过现场,最终落在那敞开的巨大木箱和散落的工具木料上。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不顾周遭打斗,仔细查看起来。
箱子里除了稻草,空无一物。但箱壁内侧,却刻着一些复杂的凹槽与线条。而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深色木料,被切削成各种奇特的形状,似乎是要组装成某种新的东西。
裴清珩拿起一片木料,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油腻,那股熟悉的药味与腥气扑面而来。他闭上眼,努力感知着。
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冰冷的操控欲,更添了一种……狂热的专注,以及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
这时,叶知秋觑准一个空档,刀鞘猛地击中灰衣班主的手腕,长棍“哐当”落地。不等对方再反应,叶知秋已揉身而上,用擒拿手法将其胳膊反剪,死死按在地上。
“放开我!”灰衣班主嘶哑地低吼,挣扎着,斗笠在挣扎中掉落,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面庞,看面貌,约有五十许的年纪。
叶知秋扣紧他的关节,冷声道:“林远在哪里?”
灰衣班主猛地停止了挣扎,扭过头,死死瞪着叶知秋,眼中充满了恨意:“你们这些狗官,逼死了林师傅还不够,还要赶尽杀绝吗?”
“逼死?”叶知秋抓住他话里的关键,“谁逼死了他?是赵阎王还是张员外?林远到底死没死?”
灰衣班主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扭过头去,不再言语,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叶知秋心头火起,正要用强,却听裴清珩忽然开口道:“班主,林师傅让你雕刻此物,”他举起手中那片奇形木料,“是为了完成‘山魈之笑’的最后一场戏,对吗?”
灰衣班主身体猛然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裴清珩。
裴清珩站起身,走到篝火旁,目光扫过那些精美的木偶,又落回班主脸上,声音平和:“这些木偶,倾注了林师傅对技艺的热爱。而那个未完成的山魈,承载的是他的血泪与控诉。你帮他,是敬他之才,怜他之遇。但你可曾想过,他真正想要的,或许并非与仇人同归于尽,而是……为其女秀秀,争一个清清白白的未来?”
“秀秀……”灰衣班主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眼中的倔强与恨意慢慢褪去,悲伤却涌上来。他颓然地低下头,声音哽咽:“林师傅……他……他快不行了……”
叶知秋松开了几分力道,沉声问:“他在哪里?秀秀又在哪里?”
灰衣班主抬起头,老泪纵横,指向竹林深处:“穿过这片竹林……有个废弃的山神庙……他和秀秀……都在那里……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就是要……就是要等一个能为他做主的人……他说……他说叶县令你……或许……或许……”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叶知秋已经明白了。
林远布下如此迷局,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在他生命尽头,用自己的方式,将冤屈与真相,呈送到一个他认为可能主持公道的人面前。
“看好他们!”叶知秋对刘锋吩咐一句,立刻转身,与裴清珩一同,毫不犹豫地扎进了漆黑的竹林,向着那座废弃的山神庙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