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录》般般了了

6、第 6 章

　　回到县衙，已是深夜。书房里烛火通明，映照着叶知秋阴沉不定的脸色。
　　裴清珩安静地坐在一旁，指尖在茶杯边缘无意识地划着圈，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叶知秋将横刀狠狠掷在桌面上，怒目圆睁：“无法无天，真当这江都县没有王法了么！”
　　他胸中有一股戾气翻涌，在金吾卫时，这等恶徒，他早就带兵直接锁拿了。可如今身为县令，反而要讲究证据，顾忌影响。
　　裴清珩站定在他面前，忽然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叶县令，那灰衣戏班，或是一个突破口。”
　　叶知秋神色一动：“怎么说？”
　　“孙铁匠指认赵阎王纵火，林远针对张员外和赵阎王布局，而灰衣戏班似是与林远关系密切，且行踪诡秘。”
　　裴清珩条理清晰，声音不疾不徐，“找到戏班，或许便能找到林远的藏身之处，甚至……弄清楚他全部的计划。”
　　叶知秋眼睛一亮：“不错！刘锋去查药铺，尚未归来。但我们不能干等。”他沉吟着，“戏班往南边去了，南边……多是水路码头，村镇繁杂。他们带着大型木偶，目标不小，不可能完全隐匿行踪。”
　　他立刻唤来值守的衙役，吩咐道：“传令下去，让各县衙在江都以南的各处码头、渡口、主要村镇张贴告示，就说是……嗯，就说县衙欲寻一技艺精湛的戏班，为即将到来的秋社庆典表演，酬金从优。着重描述那灰衣班主和大型木偶的特征。”
　　衙役领命而去。裴清珩有些意外地看了叶知秋一眼：“县令此法，倒是稳妥。”
　　以官府的名义公开寻访，既能避免打草惊蛇，又能借助民间耳目，比单纯派衙役暗访效率高得多。
　　叶知秋神色不耐，扯了扯嘴角：“跟这些藏在暗处的家伙打交道，总得多长几个心眼。若那戏班真与林远一体，看到这告示，要么会主动接触我们，要么会藏得更深。无论哪种反应，都能给我们提供线索。”
　　接下来两日，叶知秋一边处理日常公务，一边焦灼地等待着各方消息。
　　衙门里关于“秋社寻戏班”的告示贴了出去，暂时尚无回音。刘锋那边也还在排查南边的药铺。
　　倒是永阳坊张员外家，又闹出了点动静。据说张员外不知又从哪里请来了一帮和尚道士，在家里大做法事，驱邪避凶，折腾得乌烟瘴气，引得邻里侧目。
　　叶知秋听了禀报，只嗤笑一声，未加理会。这张员外，看来是被“井中婴啼”彻底骇破了胆。
　　翌日下午，叶知秋正在翻看往年卷宗，试图从中找出张员外与赵阎王可能存在的其他勾连，刘锋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县令，有眉目了！”刘锋脸上带着兴奋之色，“属下在南边三十里外的清水镇，查到一家唤作济世堂的药铺，约莫半年前，曾有一陌生男子，定期去购买大量的白玉生肌散和安神定痛汤的药材！那药铺伙计说，那人每次来都戴着斗笠，遮住大半张脸，说话声音嘶哑，但给的价钱很足。最后一次来，是一个多月前。”
　　白玉生肌散，正是治疗严重火疮的秘方，安神定痛汤，也对应得上。
　　叶知秋急切问道：“可知他去了哪里？”
　　“药铺伙计不知其具体住处，但说那人每次离开，都是往镇子更南边的山区方向去。属下已派人往那个方向继续追查了。”
　　山区……那里村落分散，人烟稀少，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叶知秋精神大振，感觉距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这时，另一名衙役也快步进来禀报：“县令，有回应了！关于寻访戏班的告示，城外落霞渡的里正传来消息，说前几日确有一符合描述的戏班在渡口停留过，班主穿着灰衣，带着几个大木箱，像是装木偶的。他们租了条船，不是往南，而是……往西边去了！”
　　“西边？”叶知秋一怔。这与他之前得到的“往南”线索不符。是戏班故布疑阵，还是分头行动？
　　裴清珩微微蹙眉：“西边……水路通往蕲州、鄂州一带，山林更多，也更偏僻。”
　　叶知秋当机立断：“刘锋，你带一队人，继续往南边山区追查买药人的下落，务必小心，不要暴露行踪。我再带一队人，去西边落霞渡看看。这戏班行踪诡秘，突然改变方向，必有缘故。”
　　他看向裴清珩：“裴先生，西边水路颠簸，你……”
　　裴清珩站起身，语气平静：“我随叶县令同去。”
　　叶知秋看着他清瘦却挺直的身板，笑了笑：“成，那就再劳烦先生一趟。不过说好了，万一动起手来，你可躲远点。”
　　落霞渡距离江都城有半日路程。叶知秋点了五六名精干衙役，与裴清珩一同骑马赶往渡口。秋日天高云淡，官道两旁的稻田已是一片金黄，但叶知秋无心欣赏，一路都在思索着戏班西去的意图。
　　抵达落霞渡时，已是傍晚。夕阳将江水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渡口人来人往，颇为繁忙。里正是个干瘦的老头，见到县令亲至，有些惶恐，仔细回忆后确认，那灰衣戏班确实是三日前在此租船西去的，租的是一条不大的乌篷船，似乎急着赶路。
　　叶知秋追问道：“他们可曾留下什么话？或者，有什么特别之处？”
　　里正努力想了想，摇摇头：“没什么特别，那班主话很少，交了船钱就走了。哦，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他们抬上船的那些木箱里，有一个好像特别沉，两个壮汉抬着都显得有些吃力。”
　　特别沉的木箱？难道里面装的不是木偶？还是说，木偶里藏了别的东西？
　　叶知秋谢过里正，走到江边，望着西去的茫茫江水，眉头紧锁。
　　戏班西去，买药人南行，这林远，到底在玩什么把戏？难道他本人藏在南边山区，而戏班只是吸引注意力的幌子？
　　“县令，你看。”裴清珩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叶知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江边泥泞的滩涂上，散落着一些被江水冲上来的杂物。其中，有一小片深灰色的布料碎片，半埋在泥沙里，若不仔细看，极易忽略。
　　裴清珩走过去，小心地将那布片拾起。布片不大，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勾破的。他仔细看了看布料的纹理和颜色，又凑近闻了闻。
　　裴清珩肯定地说：“是那种灰衣的料子。上面除了江水腥气，还沾着一点淡淡的……松油和木屑的味道。”
　　松油和木屑，是处理木料、制作或维护木偶常用的东西！
　　叶知秋微微蹙眉，分析道：“看来他们确实在此上船，而且匆忙间，可能刮破了衣物。西去……他们要去哪里？目的何在？”
　　裴清珩握着那布片，目光投向西边连绵的群山，缓缓道：“或许，并非目的，而是过程。”
　　“什么意思？”
　　“带着沉重的木箱，选择更偏僻的西线水路……”裴清珩沉吟道，“可能并非要去某地定居，而是……在运送某样重要的东西，或者，是在进行某种需要隐蔽环境的……仪式或布置。”
　　叶知秋心中一动，想起了林远手札上那句“此身已残，此心已死。唯望苍天，怜我幼女”。
　　一个被逼到绝境、心怀死志的匠人，他会仅仅满足于吓唬几个仇人，然后隐姓埋名度过余生吗？
　　恐怕不会。他搞出这么大阵仗，必然有更终极的目的。
　　“追！”叶知秋不再犹豫，“立刻找船，我们沿江西去，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要搞什么鬼！”
　　衙役们立刻分头去寻合适的船只。
　　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上，江风渐起，带着寒意。
　　裴清珩站在叶知秋身侧，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忽然轻声道：“叶县令，此去或许凶险。”
　　叶知秋按着腰间的横刀，忽而咧嘴一笑，露出几分张扬神采：“凶险？裴先生等着看吧，本官最擅长的，就是拆解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很快，一艘轻快的梭子船准备妥当。叶知秋一行人登上船，船夫撑篙离岸，小船驶入江心，顺着水流，向着西方那一片苍茫暮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