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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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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后就回来找你。”
当年,陆随心也和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
就在十二年前永京的文昌街,一家卖木器雕件的店,她记得清清楚楚,叫木铭轩。
可她食言了。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所以当陆随心背对着以一敌六的惨烈战局,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随着顾瑶他们向偏僻的荒郊野岭跑的时候,她深信,自己这次懦弱且残忍的行为是当年之事的一种对照。
预示着,她从没有变过。
一个自私可怕的小人。
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可以又一次做下这种事?
陆随心纷乱的思绪在他们一路逃进一片静谧的林子后,被顾瑶迫不及待的问题打断了。
“没人追来。”顾瑶环顾四周,确定身后一片寂静,听不到脚步声也看不见其他人影,立刻问,“一德,医馆那儿……怎么说?”
“人已经醒了。”
“醒了?是莫子翊醒了吗?”陆随心讶异插话。
莫子翊真的没死,这意味着什么?
刘一德没理她,只用警觉的眼神瞥了她一下,有些嫌恶。
“那就好。”顾瑶长长舒了一口气,又问,“你有没有嘱咐医馆……”
“王……您放心,绝不会有人知道是谁把他送过去的。待他再将养个十天半月,就能有体力回长阳城了。”
“好。不过现在……有问题的倒变成我们几个了。”顾瑶苦笑一声。
“那个黑衣男子……”
“我也不知他是谁。”面对刘一德的疑问,顾瑶摇了摇头,把目光看向陆随心,等着她揭晓那人的身份。
陆随心也摇头,有些失落,“我是在牢里刚认识的他,只知道他叫阿柒。”
“他知道您的身份吗?若他被活捉,说出……”
不等怒目而视的陆随心开口,顾瑶就抬手打断了刘一德的疑虑,“我们现在还能完好无损站在这里,已是欠他的。”
陆随心偷偷狠睨了一眼刘一德,又朝顾瑶感激一望,身子却一直朝着来时的路,希望那身黑衣随时会出现。
“随心姑娘。”顾瑶拍了拍她的肩,用一种极为镇定的语气道,“我不想编假话骗你,守城的一般都是军中好手,六人合攻之下,他怕是难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你还是要有个心理准备。”
这道理陆随心当然懂。她也确实不想听到那些假意的虚词,顾瑶这么和自己敞开了说话,也就无需她强撑着回以客套。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其实也不过是家门口见过一面,又在地牢里隔着两道门相处了十二天,夜磨子出没时承了他一回情,这会儿被人追捕又劳他挡在前面救了一次,不过如此,这算得上什么了不得的情谊?
本来也是他非要守株待兔才惹来的这些破事。
等她回到云国,回到民安村,回到那间小屋子里,她保证睡上两觉就把这人忘得一干二净。
这么一想,心里竟愈发堵得慌。
陆随心从路边捡起一根小树枝,发泄般地往地上无辜的绿草抽去。
顾瑶遥遥看了她一眼便先任她去了,和刘一德走到一棵树下,商量起下一步的计划。
“原城的路肯定是走不通了。”
“陆路不行,可以走水路,只是路程太远……”
“我已离府七天,若太久不回,怕是那边瞒不住也要生事端。”
独自一人往林子深处走进去的陆随心渐渐远离了俩人的声音,当她甩下第一百鞭时,地上一个小黑点跳了出来,滚到了一边。
陆随心蹲下去捡起一看,是一颗圆溜溜的小珠子。
胸膛里跳动的心似乎更早一步认出了眼前的事物,开始咚咚作响。她用手擦去上面的尘土,那颜色和样式竟越看越熟悉……
这是不是……陆少疾常拿在手里玩的东西?
那这里就是他说的野林子?
民安村岂不是就在不远处?!
陆随心回头,确认顾瑶没有往自己这边看,她扼制着快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来的紧张与振奋,知道这唯一的机会将转瞬即逝。
要不要博一回,趁现在悄悄逃走?
本来这些公主大人、皇子王孙、国与国的大事,和她一个小老百姓也不沾边,她又何必非搅在中间!
可文昌街的回忆驱之不散,她不想阿柒最后的背影也在将来的年岁里那样折磨自己。
还有那张残纸的秘密,怎么能做到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弃之脑后?虽说她从未有过多少替父报仇的雄心,却也从不敢忘记,有一个人是要为她家的十七口人命负责的。
若有机会,她当然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般盘算着,陆随心便慢慢从地上拔了起来。
顾瑶和刘一德就是在这时候被她吸引了目光。
有那么令人错觉的一瞬,顾瑶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头在狩猎时曾见过的鹿。那头在林间驰骋的牝鹿遭到了猎人的围捕,躲开了致命一箭后逃得远远的,在射程范围外停下了脚步,它回过头来后,直直地盯着猎人们。
陆随心此时的眼和那头鹿的眼在顾瑶面前合到了一起。
没有恐惧,没有退缩,也没有仇恨,而是超乎所以的觉察,和一往无前的定意。
“王妃,此人也留不得。”刘一德在顾瑶耳边悄悄说着,手则摸上了已经收回鞘的刀柄上,“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顾瑶立刻按住了他的手腕,用一种几乎不可查觉的力道摇了摇头,“她还有用。”
“可……”转眼看到陆随心已经朝二人快步走了过来,刘一德便暂且放下了争辩之意。
“公主。”
刘一德一惊,朝她远远质问,“你叫什么?”
顾瑶替她解释,“是我告诉她的。”
刘一德嘴角一抽,低声又向顾瑶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提议,“留不得啊,留不得。”
顾瑶却仍不肯接话,而是轻声招呼向自己走来的人,“随心姑娘?”
“我必须得回去救阿柒!”
“随心姑娘,我方才已和你说过,阿柒他……”顾瑶再次止住了身旁要动手的刘一德,想要稳住眼前的人。
“我知道。九死一生。”陆随心放下了手,拼命地让自己从昏暗的现实里挣扎出来,一头扎到略显虚妄的希望中,“可毕竟还有’一’的机会,不是吗?”
顾瑶没有说话,只是略显悲哀地摇头。
“你见过阿柒在地牢里的样子,他到你身后的时候,你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是不是?”陆随心拼命想要说服对方,也试着说服自己。
“随心姑娘,隐藏踪迹和一对六的突围,并不能相提并论。”顾瑶仍旧不愿松口。
陆随心提醒她,“公主,你不是也已经猜到,那个定国的皇长孙就是被阿柒所伤?”
顾瑶脸色一变。
不知其里的刘一德仰头指着陆随心,鼻子里喷出不屑的气声,“呵。大言不惭!你知不知道皇长孙是什么水平的高手?”
“公主,你不是想知道莫子翊去云国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吗?他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被重伤至此?”陆随心不理刘一德,瞄准了顾瑶的犹疑,“你难道不想知道,会不会是定国的皇长孙……是他做下了什么对云国不利的事情才被伤成这样?”
她在赌,赌这个千里迢迢不惜隐姓埋名冒生命危险来边关处理此事的定国王妃,把云国的利益放在了比谁都高的位置上。
“王妃!她这是挑拨离间!不可着了她的道!”刘一德似是被陆随心的推测狠狠冒犯,见顾瑶似有动摇,又急又怒,拔了刀,就要往陆随心身上劈去。
顾瑶反手一掌打在刘一德手腕上,将刀夺了过来,“刘一德!你放肆!”
刘一德被缴了械,怒气顺着疤痕爬上了他略显狰狞的脸,几经忍耐,阴鸷的恨意才被压了下去。
被他盯着的陆随心不由得想起他砍掉王通脑袋时的狠厉,打了个寒噤。
“随心,你接着说。”顾瑶改了对她的称呼,显得更近一些,可之前语气里的温柔反倒尽数不见了。
“除了现在说不了话的莫子翊,阿柒就是唯一的知情人。无论他在定国被抓还是被杀,都不是什么好事,只有先想办法把他救出来才是。我答应你,若救他出来,我一定帮你问出全部的事情!”
顾瑶微微垂头,似在回想起这件事的种种。
“公主……”
“王妃……”
思索片刻后,下定决心的顾瑶挺身看陆随心,“好,你既这么说,定是有救人的法子了?”
陆随心点点头,“只要公主借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在顾瑶疑惑的眼神之下,陆随心隔着两掌的距离指了指她的胸膛,“莫子翊的玉佩。”
顾瑶一惊,手又一次先于她的知觉便抬起来护住了那里,“你……”她不知道此前自己同样的一个小举动已经暴露玉佩的位置,而只觉得眼前的女子第一次让她感到害怕和钦佩。
“你把玉佩给我,我拿去换阿柒。”她把手摊开,往前伸了两寸,“定国皇长孙的消息,定是够换他一条命了。”
顾瑶的手隔着衣衫轻点着那枚玉佩。
“王妃三思!”刘一德见她没有回绝,眉头紧皱,“万一你的身份就此暴露,那可全完了!云国人就爱耍诈,她必是没安好心!”
“刘一德!”顾瑶听到他这般口无遮拦地诋毁云人,面露怒容,不留情面地戳了他痛处,“你忘了吗?随心是云国人,我也是云国人,还有你那被乱棍打死的亡妻,我们……可都是云国人。”
刘一德不响了,像被一盆冷水浇熄了的爆竹,在原地蔫吧了。
陆随心在一旁看得又疑惑又好笑,想起当时自己被他扑到地上抓起来的场景,那时候刘一德口口声声骂她是不知好歹的云国人,还啐了她一口,没想到到头来他自己讨的婆娘也是云国人,还对一个云国的公主言听计从,岂不怪哉可笑哉。
顾瑶伸进怀里,将玉佩扯出,递了过去,在陆随心要接时又五指包拢收了回来,“随心,玉佩可以给你,但我有言在先,一是若阿柒已死,或者你也被捉住,我们就当从未见过,二是若你侥幸成功,你必须遵守诺言,带阿柒回来找我,随我回长阳城。无论如何,接下这枚玉佩,你一时半会都回不了家了,你可要想清楚。”
“我明白一诺千金的道理。”陆随心颇为肃穆地点了点头,很是郑重地将玉佩接过,也就此接过了顾瑶的几分信任和情谊,也许还有一次把自己从过往回忆里救出去的机会,“公主,谢谢你。”
她深吸了口气,“我去去就回。”
“姑娘要去哪儿?”
——“阿姊要去哪儿?”
身后那个声音突然响起的一刹那,陆随心发现自己的身体和四肢都在消融,最后倏的一下堕入了一片黢黑里,野林子不见了,也看不见顾瑶和刘一德了,只剩下了她自己。
当她伸出手,发现是五根小小的、短短的、细细的手指,掌心也小了好几圈。陆随心试着握了握拳,又放开,手安静地听从并执行着她的指令。
这是她,这也不是她。
这也不是真正的黑暗,不过是在刹那间,她坠落到了十二年前的回忆里。
回到了她转身离开文昌街的木铭轩的那一刻,她因为身后小男孩的声音止住了脚步。
男孩在问她,“阿姊要去哪儿?”
当陆随心感觉到骨血肉块慢慢组成自己的躯体,眼前顾瑶错愕的面庞清晰可见时,她才冷汗淋漓地意识到那已是过去,是改变不了的既成事实。
她清醒了。
可为什么顾瑶的眼睁得如此之大?为什么刘一德脸上的疤痕紧巴巴地皱到了一起?好像他们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
直到这话被问了第二遍,陆随心才明白身后站了一个人,惊跳着转过身去,却看到了一张干净又熟悉的脸,她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掉,“阿……柒柒?”
“是我。”阿柒听到陆随心叠了字乱了神的叫唤,竟有些高兴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