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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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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瑶能感觉到自己的突然出现打了霍淇云一个措手不及。
她装作看不懂这位太子妃脸上的错愕与厌恶,将在深宫生活二十几年的习惯都灌进了那不带感情的盈盈一拜上。
安稳、从容、不骄不躁。
她也没有浪费时间去等太子妃不情不愿的回礼,而是用最快的速度走到了她的夫君塌前,扶着他的“弱柳之身”,用一个妻子最为关切的语气问候,“王爷,怎么了?是不是又疼了?”
“只是一阵罢了,现在好多了,不妨事,阿瑶放心。”莫楚瑛嘴上缱绻,眼却没好好看着自己的妻子,而是望着立在不远处不见退意的太子妃,又一次直白地下了逐客令,“你替我送送皇嫂吧。”
“是……”
“不必了。”不等顾瑶真的站起身来,霍淇云就伸手遥遥劝阻,眉毛轻飘飘地撇了过去,“既看到你二人如此鹣鲽情深,我这做嫂嫂的也就安心了。静王好生休息,我便先走了。”
顾瑶为着体面,还是迎上去要送送她。
霍淇云手持着绢帕轻轻点在了自己鼻子上,把头转过去一些,“阿瑶妹妹,你这几日服侍静王可真是辛苦了,怕连沐浴更衣的时间都挤不出,真是难为你了。”
顾瑶脸色一白,生生扼制了要低头看自己衣服的冲动。她连日奔波,一进王府就按着桑凌告诉的故事,换成休息的便衣冲来,倒是被这老妇看出了破绽,“皇嫂言重了,都是阿瑶分内之事。”
“娶到阿瑶这么个体己的人儿,是我们静王的福气。”霍淇云扇了扇鼻子,高高地看着眼前什么都没有的虚空,明明是夸顾瑶,也不转头去瞧她。
“皇嫂夸得阿瑶都要脸红了。”
“那倒也不必,我们静王也好得很,也是阿瑶的福气。”霍淇云说着又停了脚步,头一次回过身去,肯好好赏脸看一眼顾瑶了,可那语气三曲九弯,能把人绕得头晕眼胀,“我不知在云国是什么个说法,在我们定国,若是嫁了静王这样的好男儿,但凡有点眼力的,自然都是要好好珍惜的。你说是不是,阿瑶妹妹?要是哪个做出不珍惜的事儿来……”
顾瑶脑袋一片空白,嘴也跟着哑了。
她这是……在暗示什么?
“皇嫂,你方才有几句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一直倚在那儿的莫楚瑛似乎失去了装病的耐心,先前的疼痛之态全然消失,整个人懒洋洋靠在那,就像刚睡醒的样子,话却清醒,甚至刺耳,“有些时候,是得管一管,可无论怎么管……那都是关起门来的事,哪有外人置喙的余地?”
屋里一下静了,能听到外头传来布靴在地上迅速拔起又落下的连续声响。
“噌噌噌”,速度极快,但屋内无人在意。
富林缩紧了脚跟,夹住了屁股。
“你!”霍淇云两条眉毛齐齐往鼻根中间挤过去,嘴也跟着歪了。
“就像我这地儿,外面挂的匾子不知您看没看,它写的是’静王府’,可不是东宫,也不是霍家。”
富林嘴里的涎水咽到一半卡住,只敢把咳嗽的冲动掐回腹中,生怕漏出一点声响。
顾瑶看向自己的夫君,眼怀感激之意,可莫楚瑛却把脸转了过去。
“好,好。倒是我僭越了。”霍淇云气得直哼哼,头上的翠玉钿子也跟着晃了起来,“我不过是静王的嫂嫂罢了,嫂嫂自然是外人,哪敢真来管教!”
屋外的声响越来越急,一个人影闯到门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打断了这场即将愈演愈烈的争端,也彻底反转了在场几人的脸色。
“太子妃,太子妃,奴才有事禀报……”
“慌什么?你这狗奴才!好好说话!”霍淇云看清来人着装,立刻骂了过去。
“是、是……皇长孙回来了!”
“你说什么?!”
“皇长孙,他刚刚回宫了。”
“哎呀,我儿回来了!”霍淇云的眉梢瞬间挂上了掩盖不住的喜色,连带着方才受的气也忘了,转过头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那我便告辞了,只要大家都肯各自摆正位置,这天下自然太平。”
琳琅珠宝乘着霍淇云跨出了屋子,屋里霎时冷清下来。
“王爷……”顾瑶无暇去想莫子翊,软软地叫了一声自家夫君,却撞上又臭又硬石头一样的脸,她向富林挥了挥手,要他出去。
富林小心翼翼地瞄了瞄静王,看到他的下颌以一个微乎其微的弧度抬了一下,便立刻静静地转身离开了,在门口遇上了不知从哪儿回来的桑凌,赶紧使着眼色将她一起拉走了。
“王爷再怎么生气,也都是应该的。可也要给阿瑶个机会,让阿瑶解释一下吧。”顾瑶观察着眼前人的颜色,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和他相处了四年,顾瑶自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按她的了解,他当下绝对是在气头上。
她不知太子妃到底说了什么,可莫楚瑛绝不是那么容易被挑拨离间的人,能想到的唯一原因,便是自己留了十个字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半个多月。
看来那两句话,还是不够安抚他。
“那就请王妃说说,到底你做了什么事,能让太子妃大老远跑来,提醒大家要摆好各自的位置?”莫楚瑛一眼就望见了她目光里的躲闪,便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扯了回来。
顾瑶把空落落的手收回来,望着房间中央那张桌子,给霍淇云沏的茶还没撤下去,在那冒着温热的气,烫得她眼疼,“阿瑶不知。许是她误会了什么吧。”
莫楚瑛瞧出了她那点倔强里染着被质疑的伤心,胸口微紧,便把质疑的口气收了回来,叹息一声后化作了略带伤心的无奈,“太子妃刚才同我说,她儿子岁数到了却不愿娶妻,又说……阿瑶你不愿同我生孩子。这不,前脚莫子翊离家不归,后脚你又一声不响地离了府……”
“王爷……”顾瑶把自己的手盖在了他的手上,发觉自己的掌心握着两片冰冷。
“你什么也不同我说。”莫楚瑛低头看着俩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浓黑的睫毛盖住了眼里所有情绪,可话里终究藏不住那点真实的伤感,“阿瑶,我也是人,我还是你的夫君,你这样,我也是要伤心的。”
顾瑶只觉得心里一阵柔软一阵紧缩,不等话出口,就把莫楚瑛的双手捧到了自己胸上,“夫君,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和皇长孙之间,绝无太子妃所想之事。”
莫楚瑛感到自己的双手被浸在了阵阵酥麻的暖意里,麻痹着他的心神,害他放空了好一会儿才把话题拉回来,“那阿瑶能否说说,你这几日到底是去哪里了?我还听说,你带了两个人回来。”
“上个月的赏花会,王爷还记得吧?那日晚宴,我不是离席了片刻吗,去了那么久是因为如厕回来时,在后院偶遇了皇长孙,我便……同他说了几句话。”顾瑶拉着他的手放到了腿上,低头看着他白皙细长的手指,回忆着那一日。
她说的是实话,但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那一场月夜枫树下的谈话,并非偶然的邂逅,而是她处心积虑促成的相遇。
自三年前秋狩会她一时为了泄愤,一击将莫子翊射在靶心上的箭挤到了地上之后,便偶尔会在家宴上抬头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有一次,顾瑶故意没有将视线躲开。
便和他对望了那么一会儿。
她知道身旁的莫楚瑛看到了,便还装着不解的样子随口问他,是不是定国的皇长孙觉得她这个云国人生得奇怪?
她不记得莫楚瑛那时候回答了什么,也许只是回了她一个敷衍的笑。
每次和宫里那群人一起吃饭应酬,他都能丢掉半条命似的。
而且,在她看来,对那时候的他来说,一个是被迫娶来的妻子,一个是乳臭未干的侄子,自然不会多在意。
可她,却没有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哦?你同他……说了些什么?”莫楚瑛能感受到顾瑶的指腹在他手掌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
“他同我聊起云国的风土人情,好像对那儿很感兴趣,我就顺嘴告诉他,过不了几天就是三年一度的掌灯节,那是整个云国最热闹最好玩的时候,每次都会有想都想不到样式的新花灯,我说云国其实并不像定国所说的那样,是破败、脏乱的。”顾瑶仍旧没有抬头,遥遥回忆着那一日,“然后他说……”
“说什么了?”听到顾瑶的停顿,莫楚瑛忍不住追问。
“我说了,王爷可不许生气。”
“我不生气。”
“皇长孙说我是思家了,他要去云国看看,开开眼,也顺便……为我带盏故乡的花灯回来。”顾瑶手里一空,身边的人影已经在那一瞬抽手起身往前走去,“王爷,你可是说了不生气的。”
“这小崽子,轮得上他来关心你吗?”莫楚瑛负手而立,半转过脸来,眉眼已经结霜,“所以说了半天,王妃这几日又究竟是去哪儿了。”
顾瑶草草讲了个大概,但并没有提及客栈里那起离奇的双尸案,只说是阿柒和陆随心两人误打误撞将半死的莫子翊运回了定国,“现下还不知道皇长孙究竟在云国碰上了什么事,我便将那二人一起带回来……”
“顾瑶!你糊涂!”莫楚瑛拂袖立到她面前,整张脸沉了下去,呵道,“你知不知道窝藏伤害皇长孙的云国人,意味着什么!”
顾瑶回忆不起来,上一次被他直呼其名是什么时候,相处四年,她也从未见过他这幅脸色,她甚至一时间不认为此刻是处于真实的当下,而是进入了某种梦幻和想象,因为她从不知道,他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一直知道他心不在朝野,只想做个闲散王爷,可还是把他的不闻不问错当成了对自己的放纵,想不到这敲打有一日竟也会就这么朝自己头上直直而来。
一腔酸楚涌上,以至于她失了声音,连解释都没有。
“你平日里如何我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你把莫子翊支开想要我去做那斟酒人,我也做了。唯有与国事相关者,你绝不可逾矩!”莫楚瑛见顾瑶似是被冻结在了被自己打断的那一刻,终是将语气往回收了两分。
顾瑶忍着心底错愕的疼,低声认错,“王爷教训得是,妾知晓了。”
这大概也是自二人真正交心以来,顾瑶头一次在家里头以“妾”自称。
她自诩在深宫里练就了一双慧眼,别的不说,断物识人总是在行的,此刻才惊觉自己不过也是一个傻姑娘,把过往四年虚幻的平安喜乐当做眼前人的真心实意,才在这一刻有了归于寂灭的破碎之痛。
她怎么能如此之傻,竟真的以为一个被迫成婚的定国王爷能对自己生出几分情来?又把那几分虚情当做了自己的护身符?
莫楚瑛听到那一声“妾”,一双眼也跟着黯了下去,快步走到一个柜子边,拉开抽屉拿出一样闪亮的东西,语气竟又硬了几分,“这珠子,王妃花了不少心思才弄来吧?”
顾瑶抬眼看去,正是那日桑凌回府时丢了的东西,便道,“是。”
“顾瑶,你非我定国人,不知我定国事。不管你以前是什么心思,但这事,我今日定要与你挑明,望你谨记于心。”
这是把她也撇成“外人”了?
顾瑶怔怔,见他眼神肃静带着三分清冷,话如刀劈斧砸般,一字字划进她的皮肉里。
“你若只想同我一道,做个闲散贵人,那甚好,可你若想插手朝野,搅动那宫里的一二三四,恐怕你这尊大佛……我静王府是装不下。”
顾瑶耳边嗡嗡,一时天旋地转,手盘住身旁床柱,稳住自己冰冷的身子。
不等她回话,莫楚瑛便将东西放到了桌上,“这珠子,你自己留着玩罢,别叫我在哪个大臣那里看到。”
门开,门合,人走远了。
顾瑶失聪了一般,一直盯着桌上那颗又大又通透的碧玉珠子,见它在那儿欲晃不晃,好像下一瞬它还是会立在那儿,也好像下一瞬它就会动起来,滚到桌子边,掉下去,摔得粉碎。
她不知道她想要见到哪种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顾瑶突然见到那珠子动了,她试着唤醒自己僵硬的身体,去接下那颗珠子,可腿却不肯动。
就在珠子磕过那道边缘,以一种无法阻挡的势头往地面坠去的时候,顾瑶闭上了眼。
没有传来珠子落地的响动,也没有珠子碎裂的声音。
顾瑶睁开了眼,看到有一只手把珠子紧紧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