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里》洋葱味的苹果

17、蓦然回首 二

　　陈屿到了这个学校才知道。

　　自己的“乡下口音”原来是一个那么明显的事实。

　　他瘦小的身躯，黑得似乎有些过头的皮肤，会让他成为同学口中调笑的对象。

　　在他讲话回答问题的时候，总是会有人忍不住笑出来，甚至会有人学他讲话的口音。这个时候老师就会叫大家安静。

　　但依旧有人窃笑的表情被他发现到，或者说是故意转过头来，笑给他看。

　　小学生真是一个混沌又邪恶的群体，陈屿在长大以后主观评价道。

　　但这个时候的他，只是努力捋顺自己的舌头，希望自己能发出合适的语音语调。

　　殊不知，自己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又一本正经地讲话的样子在别人看来更搞笑了。

　　那种纯粹的，充满恶意的和嘲弄的笑声，弄得陈屿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群人满意，怎样才能和这些人交上朋友。

　　他直接问自己的同桌，那个带头欺负自己的男生。

　　他好像很无语的样子，对陈屿说：“你不要和我讲话啊！我不想和你讲话！”

　　然后就真的没有什么人和陈屿讲话了，除了偶尔裴思卿会来找他讲话，但裴思卿毕竟是在另外一个班啊，还是隔了好几间教室的另一个班。

　　陈屿只能自己想办法。

　　他坚持不懈又找到机会去问了班上另外一个人问。

　　这个人给了他一个具体点的回答：“因为你有很多习惯不好，所以我们才不喜欢你。”

　　陈屿追问：“那我要怎么改，你们才会喜欢我呢？”

　　这个人抽出一张作业纸来，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堆出来，包括什么讲话的口音啊，走路的姿势啊，上课发呆啊，讲话声音太小啊……

　　这个人很好心地向陈屿做保证：“按着这上面改吧，我们会监督你的。”

　　陈屿唯唯诺诺地点头答应下来，好像他真的会按着这上面改好，而他也真的就会这样好起来。

　　之后，回家的路上，会有人跟在他后面盯着他怎么走路的，回到学校便又来告诉他今天走路如何如何。

　　还有的人会来监督他上课的情况。

　　有一次他上课在发呆，被老师点到没有回答出问题，只能局促地坐了下来。

　　放学的时候，裴思铭难得来接他们，便有几个他的同学走过来。

　　仰着头，看着裴思铭七嘴八舌地说，他上课没有回答出老师的问题，甚至把他没有回答出来的题目都和裴思铭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陈屿紧抿着嘴，低头看着水泥地，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书包带子。

　　但好在裴思铭只是不甚在意地回了句：“是吗？”便头也不回地招呼他们两个快去车上。

　　倒是裴思卿反应激烈，怒气冲冲地瞪着那几个人，骂了句：“有病。”

　　等坐到了车上裴思卿还要再说一遍：“你的同学真是有病，有大病。”

　　这话说出了陈屿的心声，他甚至有点想要是裴思卿和自己在一个班就好了，这样裴思卿就可以帮着自己骂人了，然后自己就可以在旁边学习一下。

　　可惜这只是想法，现实中，陈屿只是点了点头，肯定了裴思卿的想法。

　　裴思铭则在车前座对着后面教训道：“不要说脏话。”

　　陈屿没有想到前一天裴思卿给自己出风头的行为，会招致今天无人理睬的局面，甚至有人一见到他就会把头埋起来，不看他。

　　班上的人两两三三聚成一堆又一堆，但没有哪一堆人要他，只有人骂他。

　　陈屿皱着眉头说：“不要骂人。”

　　那些人哈哈大笑：“我们是和你弟弟学的啊，你弟弟一看就很会骂人，嘴巴脏。”

　　“不是！”陈屿没有犹豫地就出口反驳。

　　但哪里反驳得过一群人。

　　那些人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他讲话，完全没有理解他话的意思，明明他们讲的都是中文。

　　“你弟弟长得好白呀，他真的是你弟弟吗？”

　　有人发出这样的疑问，然后一群人都默契地笑了出来。

　　陈屿被他们的笑声弄得脊背发凉，麻木的感觉蔓延到全身，整个人说不出一句话，迈不了一个步子。

　　只能咬紧了牙关，忍住哭声和眼泪。

　　有人凑过来，凑到他身边，像观察珍稀动物一样观察他的样子，然后做出判断：“他要哭了。”

　　然后一群人又是一阵难听的笑声，震得整个教室都在发抖。

　　自己竟然是想和这样一群人做朋友，自己之前竟然是想要讨好这样一群人。

　　想到这一点，陈屿就想抽自己一个巴掌。

　　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情了，真恶心。

　　陈屿这样对自己说。

　　反正也就是没有人讲话而已。

　　但又不只是没有人讲话而已。

　　就比如这一天的体育课自由活动，陈屿被人堵在厕所里，被人按在地上，用脚踩着。

　　陈屿的脸贴着厕所的地砖。

　　学校的厕所并不干净，地上满是人来人往留下的黑脚印，旁边的坑位也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令人作呕。

　　陈屿感觉自己真的要吐在这里了，但还是他的眼泪先出来了，而且他一定哭得很难看，很滑稽，所以才会取悦到别人。

　　他痛苦地呜咽着，感受着自己被污水沾湿的校服，湿漉漉地粘在自己身上，没有办法地听着耳边嘈杂的嬉笑声。

　　他想要支起身子来，猛地掀翻踩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然后恶狠狠地抽这个屋子里所有人一个巴掌，把他们的头都塞到马桶里去。

　　但是他被踩得严严实实，就算好不容易挣扎着起来一点，也会被人很快摁回去。

　　他不断扭动着身子，手掌在脏污的地面上摩擦着，想要依靠自己的愤怒站起来。

　　可这样的动作只是招来了一阵阵嘲笑。

　　眼前是晦暗不清的，有些凌乱的一张张笑脸，仰视着，扭曲着。

　　陈屿觉得自己真的会死在这里，就算现在不死，以后也会死。

　　他闭上了眼睛，想着熬完这一节课就结束了。

　　这一切都一结束了。

　　但猛然间所有的这一切都停止了，被一声巨响。

　　砰——

　　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水桶，直接从门口飞进来，猛地砸在了踩着自己的那个人身上。

　　水落了陈屿一身，当然也砸了那个人一身。

　　水桶哐当翻滚到一边，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得嘘了声。

　　扔东西的人就站在门口，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你们在干什么。”

　　屋子里的人很多都认识门口这位，或者说见过，这位经常在国旗下讲这讲那的好学生——裴思卿。

　　这些人看到裴思卿来了，想到他和陈屿是一家的，也怕他转头就会去告诉老师。

　　他们只是想找乐子，不想是想给自己找麻烦，相互间对视了一眼，便准备离开。

　　陈屿也从地上艰难地支起身来，想要问问裴思卿怎么来了。

　　可这些事情，谁也没想着和裴思卿商量一下，谁也不知道他扶着门框的手上原来抓着的是一根棍子。

　　木棍子，但被裴思卿使得声声巨响。

　　陈屿惊呆地看着一群人陷入混战，裴思卿毫不留情地甩着棍子抽着每一个人，特别是刚刚踩着他的那一个人。

　　直到把这个人揍得跪在地上求饶了，裴思卿才收手，并送上一句：“滚。”

　　一群人屁滚尿流地跑了。

　　只留下裴思卿和陈屿在这间臭烘烘，灯光也不是很明亮的厕所里。

　　裴思卿一言不发地走过来，从进到这个屋子以来，陈屿觉得自己现在才被裴思卿正经瞧上一眼。

　　只见裴思卿的头背着卫生间顶上的光，表情晦暗不清，语气平淡地说了句：“你是不是傻子？”

　　陈屿仰头看着裴思卿，嘴巴张了张，终究是屁话也没说出来。

　　裴思卿一把拉起陈屿，一半搀扶一半拖地把人往校门口拽。

　　“还有课啊。”陈屿强调。

　　裴思卿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还有课啊！？”

　　没有半点嘲笑的意味，只有怒气。

　　陈屿闭嘴不敢再乱说话，任由裴思卿把自己往哪里拽。

　　到了校门口，裴思卿就和门卫说：“我们要回家。”

　　门卫听到小孩子的声音，放下茶杯，走出门卫室来一看，吓了一大跳。

　　一个小孩全身脏兮兮，跟路边的流浪小狗一样；一个小孩鼻青脸肿，气鼓鼓的一张脸，一看就是刚打完架。

　　门卫忙问：“你们两个怎么搞的？成这个样子？”

　　两个小孩都不讲话，鼻青脸肿的那个就说要回家。

　　“哎呀，你们现在不能回家啊，要找你们老师还有爸爸妈妈来啊，你们还要去医院吧。”

　　说着门卫就掏出手机来拨120，拨完又打了一个电话，好像是给校长还是哪个领导。

　　通完电话，他又来问：“你们是哪个班的？”

　　裴思卿不说话，陈屿犹豫了一下回道：“一班和七班的。”

　　听完门卫便又掏出电话来，打给了他们的班主任。

　　一群大人火急火燎地来，又火急火燎地把他们送去了医院。

　　最后一群人在学校的会议室齐聚一堂，连带卫生间里其它几个男生的家长。

　　双方的孩子都比较狼狈，家长都压着一团火。

　　会议室里快要吵翻天，几位老师还有校领导汗流浃背地安抚着家长的情绪，希望大家能够坐下来好好谈谈，而不是人都要飞到桌子上去。

　　“你们家孩子怎么把我家孩子打成这个样子？你们是怎么教小孩的啊！？”

　　在场的家长们似乎都不太在意事情的前因后果，只在乎自己家孩子受的伤。

　　为首的那个男生被打得最重，他的妈妈撩开他的衣服，把他的伤都展示出来，嘴里喊着：“看看！你们都看看！这是怎么教小孩子的！”说着眼睛往裴思卿一家那瞟去。

　　那个男生却是尴尬地从妈妈手里拽过衣袖，把衣角紧紧扯好。

　　这个时候陈屿听到裴思铭冷笑一声，而后突如其来地走过去。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恶狠狠地甩了那位说话的母亲，没有说话的父亲，还有他们的儿子各一巴掌。

　　然后怒吼道：“因为你儿子该打，懂吗？你们全家都该打，懂吗？因为你儿子对我儿子干的那些破事，懂吗？”

　　整个会议室被这响亮的声音震得鸦雀无声，也可能是因为，裴思铭怒目圆睁地看起来真的像要杀人的样子。

　　这天之后，在班上陈屿依旧没有人说话，但他想着还有一年就可以小学毕业了，这个班上能不能有朋友都无所谓啦。

　　有他也看不上，一群垃圾。

　　而且现在裴思卿会常来找他，跨越那么多间教室来找他。

　　当听说他们将来可以在一个初中的时候，陈屿真的是无比的开心，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遐想。

　　甚至遐想得有点多，都快想到一辈子去了。

　　他要和裴思卿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