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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贰-前尘影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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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拉吉沙,你的手机。」
此时德拉吉沙·特斯拉和蒂霍米尔·茨恩切维奇已经下了飞机,驾车赶往他们在贝尔格莱德办公的地方。经过蒂霍米尔一提醒德拉吉沙才反应过来他的手机已经响了有好一会儿了。德拉吉沙有点恍惚,不知道是整天跑来跑去找仄黎米尔忙的还是被北约轰炸的,他总觉得这阵子自己有点反应迟钝,就像有人将他手机或手表的时间调慢了几分钟,连带着他本人的时间也被调慢了。
德拉吉沙拿出手机,发现是保加利亚国家意志体伊瓦伊洛·列夫斯基[ИвайлоЛевски]打来的电话。德拉吉沙又愣了几秒,直到铃声快结束才接了电话。
「德拉吉沙,怎么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啊!就这么讨厌我吗?」电话里传来伊瓦伊洛略带不满的声音。德拉吉沙从电话里听出来对面有点吵闹,估计在大型商场或市场之类的地方。
「我之前在赶飞机。」德拉吉沙说。
「算了,这次原谅你。」明明刚刚还如同受害者一样悲鸣「就这么讨厌我吗」的伊瓦伊洛,现在却又像德拉吉沙的债主一样「原谅」了。这就是伊瓦伊洛·列夫斯基。德拉吉沙能从小小的手机里听到对面的商贩用保加利亚语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就像一层层随手机中传出的电流声起伏的海浪。「对了,仄黎米尔的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
「进展不多。」德拉吉沙回答道,「现在也就知道那把在萨拉热窝发现的手枪的具体情况,印有『L.GASSER WIEN』字样的加瑟 M1870,根据美国人毫无道理的推测是一百年前制作并穿越到现代的;以及他的意志活动又有反应了,就在昨天,据说在鄂木斯克。」
「鄂木斯克?又在俄罗斯境内?说真的,他出现在伊斯坦布尔我都能理解,在鄂木斯克……伊凡怎么说?」
德拉吉沙不明白为什么伊瓦伊洛只对「仄黎米尔·尤戈·铁托的意志活动曾出现在俄罗斯境内」这条线索有兴趣,明明从一百年前穿越到现在的手枪更加不可理喻。不过德拉吉沙还是如实回答伊瓦伊洛的问题:「他只说自己不知道。」
「噢,大国都这样。」德拉吉沙能从这句话的语气中想象出伊瓦伊洛在耸肩,一脸的嫌弃。德拉吉沙感觉背景的杂音似乎小了些,也许伊瓦伊洛已经走出喧闹的市场。「他们说每件事都跟他们无关,实际上每件事都是他们干的。」
德拉吉沙没有说话。
「对了我跟你说件事。」伊瓦伊洛忽然压低了声音,好像压低声音就能压住他们的心虚和不安,「我早上给仄黎米尔打电话……」
「要是打电话能行得通的话我们就不用调查成这样子了。」
「你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你们南斯拉夫人都这样吗,跟吃了火药似的?」伊瓦伊洛不满地嚷嚷道,现在他不压低声音,反而抬高了音调,「我给他打电话,打通了。」
「打通了?!」德拉吉沙差点从副驾驶座位上蹦起来,「他说了什么?」
「打是打通了,但是没人回话,那边安静得跟待在棺材里一样。过了大概十几秒吧——十三秒,然后就挂了。」
「打通了,但是没人回话……」德拉吉沙下意识小声重复道,「说起来,你怎么突然想着跟他打电话?」
「无聊呗,要是出现了奇迹那不更好?」德拉吉沙似乎听见伊瓦伊洛满脸的笑容,听见伊瓦伊洛把沼泽绿的眼睛笑成两只弯月,听见伊瓦伊洛长长的睫毛随着面部肌肉的运动而晃动,像贵妇手中本质是用于装饰的扇子,连带着右眼角的泪痣都变成扇子上镶嵌的宝石,精致得有沉重之意。「对了,你之前是不是说那把手枪上印有什么……『Wien』?那奥托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阿梅里卡斯说联系不上他,欧盟说他手机掉多瑙河里了。」
「手机掉多瑙河里了……」伊瓦伊洛差点放声笑出来,「这可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之后俩人都陷入了沉默——一种不知道该谈论些什么的沉默,互相隐瞒事实的沉默。这个事实沉重到一个人使出全身气力才勉强将它离地,而光是拿起这个事实就已经耗费光了说话的气力,于是人保持沉默。德拉吉沙感觉对面安静得跟待在棺材里一样,而且手机中传出的电流声也越来越明显了,几乎能让人想象电流通过的样子,通过小小的手机刺破德拉吉沙的耳膜。
「你还有什么事吗?」德拉吉沙问。
「唉——德拉吉沙,你果然跟仄黎米尔一个样。」伊瓦伊洛忽然感叹道,「就那种——别人说我爱你,你却回答说谢谢你。一样的死板一样的一根筋。」
「……什么?」德拉吉沙的脑子忽然转不过弯来了,折断了。伊瓦伊洛这是想表达什么?
「哦,你别误会哈,这只是个比喻、比喻。毕竟我不是希腊男同性恋。」
「……说够了没,我挂电话了。」
这次伊瓦伊洛的笑意终于跌出喉咙,笑的拟声词一个个掷进小小的手机里,跳进德拉吉沙的耳朵:「你果然跟仄黎米尔一个样。」然后迅速挂了电话,始料未及的一连串忙音反而让德拉吉沙又愣了几秒。他一脸扭曲又难以置信地看着已经回到主页面的手机屏幕:「我……我□,他神经病吧!」
「怎么了?」正值红灯,于是蒂霍米尔转过头问。虽然德拉吉沙看上去很像会说脏话的性格,但实际上他真的不怎么说脏话。「是伊瓦伊洛打来的吗?」
德拉吉沙只是闭上眼,收起手机:「我遇到男同了。」
蒂霍米尔:?
距回到办公室还有好长一段路程,德拉吉沙也自觉无聊。他想跟蒂霍米尔聊天,但蒂霍米尔在开车,实在不好打扰他,而且自己也不是善于首先开启话题的人。无声在蒸腾。于是德拉吉沙伸手打开了车载音乐,想消遣一下无趣。
音乐响起来了。十多年前的歌声穿梭时空,储存在小小的音响中:
Pokupimo boje koje padaju sa neba,
Dovoljan je dodir, samo to nam treba,
Zaboravi na ju??e, hajde pogledaj u sutra,
Vide??e?? da ??eli??, vide??e?? da mo??e??[^1]…
德拉吉沙·特斯拉像人类一样叹了口气,抬手又关掉了车载音乐。
「我记得之前你很喜欢这首歌,你开车的时候都会放。」蒂霍米尔说。
「现在不喜欢了。」
「当时你和亚德兰科坐在前排,听着这首歌把库伊蒂姆撞飞了。」
「别提那些事。」
德拉吉沙心生烦躁,然后莫名反应过来原来当时蒂霍米尔知道自己猛踩油门把阿族佬撞飞的事。但倒也能解释得通,懒的是黑山人而不是蒂霍米尔·茨恩切维奇,国家意志体本来就不用睡觉。这种小事本来早就应该遗忘在德拉吉沙·特斯拉的记忆里,可现在他又莫名其妙地开始在意了,像用针在皮肤上扎了一个小孔,本来不用太注意,因为很快就会愈合的,现在它却开始感染、危及生命了。
艺术作品总能以另一种形式唤起最深处的记忆和情感,现在德拉吉沙没有听音乐,却满脑子都是那首摇滚乐,Jugoslavija 开始在他的大脑里摇滚。德拉吉沙望着窗外,看着各种建筑向后移动。他忽然感觉不像是车在动,而是建筑们排着队向车后奔去,奔向不可知的远方的过去。
「德拉吉沙,你的手机又响了。」蒂霍米尔再次轻声提醒道。
德拉吉沙又一次迟钝地从幻觉中醒来。他以为是伊瓦伊洛又打来了电话,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罗马尼亚国家意志体弗拉维乌斯·米哈伊斯库[Flavius Mihai??scu]。德拉吉沙愣住,他回想最近发生过的大事,但这些大事中几乎都没有弗拉维乌斯·米哈伊斯库的身影,除了仄黎米尔失踪后出现第一次意志活动时赶来帮忙调查过。弗拉维乌斯也不像伊瓦伊洛那样,对仄黎米尔失踪事件的后续有很大的兴趣、会专门打电话过来问。而且人人都知道最近德拉吉沙和蒂霍米尔因为科索沃战争和仄黎米尔的事忙得不可开交,都默认最近没什么大事的话最好不要给他们俩打电话。以及,德拉吉沙知道,弗拉维乌斯还不怎么擅长使用移动电话,他一般都是用电脑发邮件,为什么就突然在这个时间段给德拉吉沙打来了电话?
再不接铃声就又要结束了,于是德拉吉沙按下接听。
但是电话接通后,俩人好像非常有默契地双双陷入沉默。德拉吉沙不是擅长首先开启话题的人,弗拉维乌斯也不是擅长首先开启话题的人,于是俩人开始在这里浪费话费。德拉吉沙不明白,明明是弗拉维乌斯主动打的电话,他怎么又不说话了。最后,德拉吉沙终于忍不住首先开口:「你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呜……」德拉吉沙听见弗拉维乌斯很难堪地发出一声闷哼,「我没想到……呃,你居然真的接了。」
这是什么意思?德拉吉沙觉得无语。弗拉维乌斯也不是这种扭扭捏捏的人啊,他和伊什特万互殴的场面可壮烈了,今天这是抽了什么风?
「没事的话我就挂了,我忙得很。」德拉吉沙没好气地回复。
「呃……等等,你先别挂。」弗拉维乌斯这时候连叫住别人都显得很没底气。终于,他像人类一样叹了口气,停顿几秒,又重新开口:「你有时间来萨拉热窝一趟吗?」
「萨拉热窝?怎么了,又发现什么了吗?」
「呃、也不是发现了什么新东西。」弗拉维乌斯解释道,「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不过你听了之后……别对我生气啊。」
……该不会要告诉自己是他绑架了仄黎米尔吧。
德拉吉沙不禁为自己无端冒出的幽默想法感到好笑。他回复说:「好吧,我下午就过去。」
「好。」
弗拉维乌斯首先挂了电话。德拉吉沙将手机放回口袋后对蒂霍米尔说:「还要再麻烦你开去机场了。」
「谁打过来的?」蒂霍米尔开始打转向灯,「萨拉热窝……是兹拉坦吗?」
「不是,是弗拉维乌斯。」
「弗拉维乌斯?他让你去萨拉热窝吗?为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是什么惊天大秘密吧,还让我听了之后不要生气。」
「怎么,是他绑架了仄黎米尔?」
这一次德拉吉沙难得真的笑了出来:「你怎么跟我刚才想的一个样。」
车开到半路,德拉吉沙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比较严重问题:为什么伊瓦伊洛完全没对「手枪是一百年前制作并穿越到现代的」这种不可理喻的事件提出质疑。就算是德拉吉沙·特斯拉,在「手枪穿越」和「仄黎米尔·尤戈·铁托在俄罗斯境内」这两件事之间,首先最在意的也是手枪的事,毕竟去俄罗斯完全可以解释成仄黎米尔主动走过去的,但「从一个时空穿越到另一个时空」这种事真的会在现实中发生吗?弗雷德里克的意志聚合[^2]都没办法做到真正的穿越时空。可伊瓦伊洛完全没说什么,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手枪本来就是穿越的一样。德拉吉沙之前也有这个疑问,结果他居然忘了问了。于是德拉吉沙又给伊瓦伊洛拨去了电话。
但伊瓦伊洛没有接听,手机那头变成永无止境的忙音。德拉吉沙觉得不对,伊瓦伊洛会是刚打完电话就把手机扔到一边的人吗?还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导致没办法接听?
德拉吉沙顿时心生一种极其强烈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使他意识到,伊瓦伊洛·列夫斯基绝对跟仄黎米尔·尤戈·铁托的失踪脱不开关系……但是为什么?
▽
伊瓦伊洛·列夫斯基收起手机,调戏了一通德拉吉沙后他心情反而变得更好了。当他抬起头回到现实时,他停住了。
街道空无一人,层层叠叠的房屋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堆起的积木,没有什么胶水的粘连,只要轻轻一推就排山倒海地倒了,压得大地都喘不过气来。之前那些用保加利亚语叫卖着的小贩、讨价还价的顾客、四处拍照留念的游客全都蒸发一样地不见了。现在只有伊瓦伊洛·列夫斯基一人站在索非亚空空荡荡的街道上,高楼倒下的阴影包围他、摸索他、舔舐他、刺破他。四周安静得跟待在棺材里一样。
伊瓦伊洛闭上眼,又睁开眼,似乎每闭眼睁眼一次就会把这个世界刷新一次,是鼠标按下右键刷新的刷新一次。可是眼前的景物没有变,耳边的死寂也没有变。天空是棺材的盖板,大地是底面,房屋是侧面。
「喂……可不要开玩笑啊。」伊瓦伊洛也不知道这句话为什么会从嘴里蹦出来,是对谁说的,就像他提前预定了一个假设,假设是有人把他带到这里来的,而这句话就是对把他带到这里的人说的。伊瓦伊洛继续向前走,他继续假设下一个路口会有转机,走到下一个路口就会恢复正常。
在下一个路口确实出现了转机——伊瓦伊洛看到前面站着一个人。他松了口气,虽然周围依然空空荡荡,但至少这里不止他一个人。伊瓦伊洛小跑过去,想对那个人打声招呼,但在俩人距离只有几米时,他又停下了。
不对劲。
从那个人的背影就能看出,他跟伊瓦伊洛同样的身高同样的身材,穿着跟伊瓦伊洛一模一样的衣服,几乎是一比一复刻的。如果这能用撞衫之类的话术来解释,那末他的黑发、他头上戴着的玫瑰发卡呢?
伊瓦伊洛忽然意识到,人不能立刻认出自己的背影,因为没人见过自己的背影。
恐惧感如海啸般席卷而来,将伊瓦伊洛整个地淹没、卷走。伊瓦伊洛似乎听到了自己并不存在的心跳声。国家意志体在一般情况下不会感到恐惧,这是他们的本质所决定的。可现在伊瓦伊洛看着自己的背影,他头一次不是因为「战术」和「突然」,而是因为「恐惧」而退后了。
那个人终于转过身来,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他长着跟伊瓦伊洛·列夫斯基一样的脸,只是脸上呈现出不自然的笑容,一种尸体在肌肉松弛后所展现出来的微笑。伊瓦伊洛居然感到腿软——除非刻意用意志驱动,国家意志体甚至连疼痛都感受不到,更何况「感到腿软」。可现在人类情绪造成的激素分泌所导致的后果几乎都在现在的伊瓦伊洛·列夫斯基身上应验了。
「伊瓦伊洛」走了过来,他的步伐像是踩在云上,轻飘飘的。他走到伊瓦伊洛面前,面对面的,像是在照镜子,可是无法分辨哪边是镜子外哪边是镜子里,在一间满是镜子的迷宫里失去方向。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伊瓦伊洛因恐惧与绝望而稍显僵硬的脸颊,笑容整个地孵破了。
「你这张脸确实长得不错,我喜欢,就先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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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德拉吉沙·特斯拉踏上拉丁桥——或者说,曾经有一段时间被称作普林西普桥——的时候,他看到兹拉坦·□□里奇也正站在桥边,趴在栏杆上,望着比远方还远的远方。
德拉吉沙不明白弗拉维乌斯为什么会突然邀请自己来到萨拉热窝,这个引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地方。因为失踪的仄黎米尔曾在萨拉热窝现身?但是过去了这么久,该调查的也早就调查过了,继续调查也没有意义,因为再也查不出来什么,以及让自己不要生气……难道说弗拉维乌斯当初隐瞒了什么事,导致现在调查进行不下去了吗?
弗拉维乌斯还没到,于是德拉吉沙走到兹拉坦身边,望着米利亚茨卡河的河水汩汩流淌。从这里望到那头,米利亚茨卡河随着视线逐渐变细,像从拉丁桥下向远方伸出的一只手,轻轻托住落日。这两位故人之间没有交谈、没有打招呼,他们交流的方式是沉默,谁也不愿意打破这沉默的界限,因为一旦他们开始动嘴说话就又会引到生死、战争、痛苦之类的话题上。他们早就厌倦这永无止境的话题,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曾谈起。在这两位故人之间,唯有沉默可作对白。
德拉吉沙闭上眼睛,听着米利亚茨卡河的水声,听着风声,听着曾经擦肩而过的枪声。此时塞尔维亚还不能算是一个主权国家,因此德拉吉沙还没能继承仄黎米尔的全部记忆——德拉吉沙·特斯拉的记忆是从一九四四年开始的。他还无法汲取萨拉热窝这片土地上的记忆,但他能「感受」,感受这片土地上的鲜血与泪水。
萨拉热窝……德拉吉沙想。为什么仄黎米尔在失踪后到过这里?仄黎米尔,萨拉热窝,拉丁桥,维也纳生产的手枪,由手枪牵扯出来的奥托。为什么是维也纳生产的手枪?光凭这几个词就能让人联想二十世纪初那个动荡与混乱的年代,子弹,铁锈味,尸体。但为什么在最不引人注目却最关键的词汇上出现偏差?为什么是维也纳生产的加瑟 M1870,而不是比利时生产的勃朗宁 M1910[^3]?还是说,目前发生的一切的一切,实际上跟八十五年前那场刺杀案毫无关联,只是人类一向是擅长无端联想的动物?又或者——更加阴谋论一点——加瑟 M1870 实际上并非要牵扯出奥托·歌德贝格,而是、至少到目前为止,依然跟自己形影不离的蒂霍米尔·茨恩切维奇[^4]?
这不好。德拉吉沙摇摇头。仄黎米尔的失踪可对现在的蒂霍米尔没任何好处,他不应该怀疑蒂霍米尔的。可是德拉吉沙没有一九四四年前的记忆,他无法从自己的记忆中挖掘出更多细节了。也许向兹拉坦求助是个好办法。德拉吉沙睁开眼,发现兹拉坦不在自己身边。他抬起头,却发现天变了颜色。
意志出现了偏差。周围的温度上升了几摄氏度,米利亚茨卡河的水位在下降。一种无名的、混乱的情绪揪住了德拉吉沙·特斯拉,而后无形的风暴席卷而来,猛然冲撞着他的意志,像是要把他的意志撞出体外。那一瞬间,德拉吉沙忽然感觉灵魂从身体蒸发,飘向比远方还要远的远方了,那种感觉就像之前跟伊瓦伊洛通电话时,从手机里传出的电流声的海浪,而自己的意志被风暴拍打进海浪深处,然后在这海浪中淹死。德拉吉沙抓住栏杆,稳住脚步,聚集意志才勉强找回重新控制身体的感觉,他慌忙抬头环顾四周,却发现连路上的行人都换了衣服,连带着建筑物也换了款式:那绝不是现代波黑会流行的样式,仿佛前启示录的复古风潮在德拉吉沙闭眼思考的几分钟瞬间席卷了萨拉热窝似的。
这里不是一九九九年的萨拉热窝。德拉吉沙立刻作出如此推断,但无法对此做出解释:如果这里不是一九九九年的萨拉热窝,那这又是哪里?
德拉吉沙只觉得恍惚,身体比意志先行动,他摇摇晃晃地走下桥,溶解在人群之中。周围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德拉吉沙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也没有想着去看清。德拉吉沙听到周围人谈论着什么「爆炸」「刺客」之类的话题,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思考像针头刺破皮肤,往血液里注射说不出全名的、用于医治这幅躯壳的液体,但他的意志不允许思想往那方面延伸,仿佛他的大脑为此罢工,阻止他继续思考,就像因惧怕疼痛而偏过头,不去看刺破皮肤的那一瞬间。但疼痛照样如此清晰。
德拉吉沙随着人流,最终在名为「Schiller」的食品店前停下脚步。他注视着,觉得这个店铺的位置有点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在此之前,或者在「现在」、在「未来」,这里应该存在的是什么建筑物?德拉吉沙努力回忆,可意志与思想的链接仿佛隔了一堵铜墙铁壁,无论再怎么回忆也记不起来。他现在已经无法思考了,整个意志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
之前在手机里听到的电流声再次在耳边回响。仿佛被某种不可言说的事物召唤,就像捕食者闻到猎物的血腥味,德拉吉沙机械地把视线重新转向街道,可就在那时,他忽然有一种太阳穴在跳动的感觉——除非刻意用意志去驱动,国家意志体基本不可能感受到具有如此明显生命特征的感觉——而心底也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近了,近了……
德拉吉沙在街道的转角处看到宪兵队。他看到第一辆车、第二辆车,第三辆车驶来。他看到第三辆车停下了。他看到自己身旁有一个年轻人走向第三辆车。他看到那人举起手枪。他看到……
不、不能再继续看、不能再继续想了。萨拉热窝、拉丁桥、第三辆车、手枪。「抓住他,他也是刺客!」呐喊的声音盖过了电流声,德拉吉沙觉得这声音好熟悉好熟悉,比这个无法思考的世界的任何一件事物都熟悉,他竟有一丝安心感,好像已经找到了回家的路。随后德拉吉沙感到自己的头发被人抓住,使他重心不稳,摔在地上,又被人强行将双手掰到背后死死按住。萨拉热窝、拉丁桥、第三辆车、手枪。德拉吉沙觉得自己的额头肯定被蹭破了皮,但他的头发什么时候有这么长了?
德拉吉沙艰难地抬起头,终于看到了那无比熟悉的声音的来源:现在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伊什特万,但就他现在这副骠骑兵装束,恐怕还要在名字前加一个姓氏:哈布斯堡。
德拉吉沙·特斯拉明白这一切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德拉吉沙又感到一阵强烈的、猛然的气力,持续冲撞着德拉吉沙的意志。他无法对此及时反应,于是意志被撞出体外,身体彻底脱离意志的控制。德拉吉沙只觉得一阵眩晕感和恶心感猛烈席卷而来,而后堕入一片黑暗。身体和意志的脱节终于难得可以让国家意志体感受到恐惧,那感觉就像溺水的鱼。德拉吉沙挣扎着,试图寻找这不可知的黑里的一丝光。他忽然感到自己又被情绪的乱流裹挟,被冲上哭泣的沙滩。意志终于有了落脚点,可还是不足以能控制整副躯体。
德拉吉沙的意志睁开眼——而不是这副躯体,他看到自己正以第三视角将整个房间尽收眼底,然而同时他又以他的意志所附着的这副躯体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第一视角和第三视角同时存在,当德拉吉沙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只感到自己的意志又差点被撞出这里,只是好像有什么无法被观测无法被命名的东西托住他,不至于让他刚睁开眼就又陷入黑暗。
德拉吉沙看清楚了: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分明就是奥托和伊什特万。只不过根据他们的服饰来辨别,得要在「奥托」后面加上「利奥波德·冯·哈布斯堡」,在「伊什特万」前面加上「哈布斯堡」。
德拉吉沙感觉自己正在跟他们说话,可是说了什么,他却听不清,只觉得声带在震动,他甚至连奥托和伊什特万的表情都看不清,可他却分明知道这两个人就是奥托·利奥波德·冯·哈布斯堡和哈布斯堡·伊什特万。最后的最后,奥托·利奥波德·冯·哈布斯堡拿出放在衣服夹层里的转轮手枪,抵在德拉吉沙的额头上。
德拉吉沙看清了:那手枪不是加瑟 M1870。
「砰!」
德拉吉沙猛地坐直了身子,子弹穿过大脑的感觉他仍记忆犹新,他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放心吧,那里很光滑,没有什么弹孔。德拉吉沙开始不自觉地回想刚刚的「经历」——如果用人类的话来说,他刚刚做了一个梦,虽然德拉吉沙并不知道人类做梦时的感受是怎样的,但眼下这种状况,他只能用「梦」这个词来形容。这个「梦」是想告诉他什么,德拉吉沙说不上来,他甚至连自己如何进入「梦境」的都不知道,然后就稀里糊涂地醒了。
过了好一会儿德拉吉沙的思维才缓缓返回现实,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长椅上,而萨拉热窝一如往常。不远处,兹拉坦·□□里奇仍站在桥上,手臂撑着栏杆,只是从目视远方换成了目视河流。德拉吉沙知道自己晕倒后是兹拉坦帮他扶到长椅上的,他们早就习惯如此。总是沉默。现在德拉吉沙得要去找弗拉维乌斯,或许他要好好分析一下这个「梦」。
德拉吉沙从长椅上站起离开了,他没有向兹拉坦告别。他们已经说过告别了,不需要再说一次。
德拉吉沙走过街的转角,想再给弗拉维乌斯打一次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来。不过在那里他就碰见了弗拉维乌斯·米哈伊斯库。德拉吉沙还没来得及反应,弗拉维乌斯就先抓住了他的衣袖,就像找到了什么救世主一样,但那副忽然瞪大眼睛的神态也只是稍纵即逝。弗拉维乌斯只是像人类一样叹了口气。
「……你来了。」弗拉维乌斯看着德拉吉沙。
「嗯。所以是什么事?」
德拉吉沙的开门见山首先换来的就是一阵沉默。弗拉维乌斯只是盯着德拉吉沙,仿佛是要做出什么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决定。德拉吉沙自己并没有什么心虚的地方,所以他只是默默看着弗拉维乌斯的金色眼睛,等弗拉维乌斯等了许久。只是沉默。等到德拉吉沙有点不耐烦了,弗拉维乌斯才似乎是终于下定决心。他再次像人类一样叹了口气,偏过头:「算了,反正都走到这里来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转过头,「跟我来。」
德拉吉沙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弗拉维乌斯扯着衣服朝反方向走去,走过拉丁桥,德拉吉沙发现兹拉坦已经不在那里,走过人来人往的街流,弗拉维乌斯带着德拉吉沙拐进一个无人的小巷。
德拉吉沙感觉自己好像又听到了昨天跟伊瓦伊洛通的电话里传出的电流声,心脏像被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揪了一下。伊瓦伊洛·列夫斯基。德拉吉沙以为弗拉维乌斯带着他走到这里来时一直在喘气,可是转头仔细一看弗拉维乌斯并没有喘气,他正常得很。弗拉维乌斯虽然因为自身的意志聚合,不像大部分国家意志体一样懒得让自己控制的躯体像个活生生的人类——弗拉维乌斯一直在用意志控制着自己的血液流动,但也不至于到学人类喘气的地步。
弗拉维乌斯松开德拉吉沙,指着这条小巷:「四月一日……也就是第一次检测到仄黎米尔的意志活动的那天,我们来这里进行调查……我就在这里,看见伊瓦伊洛用手枪指着仄黎米尔。」
弗拉维乌斯又转过头,看向德拉吉沙:「当时伊瓦伊洛跟我说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伊瓦伊洛·列夫斯基。
-TBC-
▼
[^1]: Pokupimo boje koje padaju sa neba…vide??e?? da mo??e??:节选自南斯拉夫歌曲《Igra Rok En Rol Cela Jugoslavija(整个南斯拉夫都在摇滚)》
[^2]: 意志聚合:国家意志体将自身意志聚合在一起,从而爆发出的超能力。每个国家意志体的意志聚合各有不同。
[^3]: 勃朗宁 M1910:普林西普刺杀斐迪南大公时所使用的手枪型号。
[^4]: 加瑟 M1870……蒂霍米尔·茨恩切维奇:1910 年,黑山国王尼古拉一世宣布,所有黑山男性公民有权利也有义务拥有至少一把加瑟左轮手枪,这种武器也迅速成为黑山男性的地位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