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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幕里的轨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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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雾还没散尽,江城一高的校门口就挤满了人。蒋小萱踮着脚往教学楼的方向望,脚踝的酸痛还没完全消,每走一步都带着轻微的滞涩。她手里攥着两袋热豆浆,是特意绕到巷口那家老字号买的——记得江宇昨天早上啃的是冷包子,大概是没来得及吃热乎的。
走到三楼楼梯口时,她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江宇背着书包,正站在公告栏前,背对着她。校服的领口系得整整齐齐,不再像以前那样歪歪扭扭地敞着。最显眼的是他的头发,明显剪过了,虽然长短不一,像被钝剪刀胡乱修整过的杂草,却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眉骨。
晨光透过走廊的窗户落在他身上,给那截露在外面的脖颈镀上了一层薄金。有几个路过的女生偷偷停下脚步,对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眼神里带着惊讶和好奇,再也不是以前那种毫不掩饰的嫌弃。
蒋小萱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她忽然想起昨天傍晚,自己站在窗边看他整理试卷的背影,夕阳把他的轮廓描得很柔和,像幅刚上好色的素描。原来卸下那层厚厚的“灰”,他的轮廓竟这样清晰。
“早。”她走上前,把其中一袋豆浆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她赶紧缩回手,“给你的,还热着。”
江宇转过身,看到她时,眼神明显顿了一下。他的睫毛很长,被晨光染成浅棕色,眨眼时像蝶翼轻颤。“谢谢。”他接过豆浆,手指在温热的包装袋上捏了捏,“你的脚……”
“好多了。”蒋小萱晃了晃脚踝,故意笑得轻松,“昨天的红花油很管用,比我家那瓶好用多了。”
他的耳尖又开始发红,低下头盯着手里的豆浆,没再接话。两人并肩往教室走,走廊里的瓷砖被值日生擦得发亮,倒映着两个挨得很近的影子。蒋小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豆浆的甜香,像雨后晒过的草地,清爽得让人心里发暖。
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看到江宇走进来,原本嘈杂的议论声忽然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他头上,有惊讶,有疑惑,还有几个男生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
“哟,江宇这是开窍了?知道剪头发了?”后排的男生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声,引得周围人哄笑。
江宇没理他们,径直走到窗边的座位坐下,把豆浆放在桌角,拿出课本预习。蒋小萱跟着坐下时,能感觉到他握着笔的手微微收紧,指关节泛白。
她忽然“啪”地一声把书包放在桌上,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后排的议论声停下来。“你们很闲吗?”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看热闹的人,“早读时间不去背书,盯着别人的头发看什么?”
蒋小萱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很少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那些男生愣了一下,讪讪地闭了嘴。林浩宇坐在斜前方,回头看了江宇一眼,眼神里的怨怼像没熄灭的火星,却没敢再说什么——昨天被拧住手腕的疼还没完全消。
江宇的笔尖顿了顿,侧头看了蒋小萱一眼。她已经低下头看书,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耳根却悄悄红了。他的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软的,有点麻。
早读课的铃声响起时,蒋小萱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物理练习册,放在江宇桌上。“给你,昨天那本不是被水打湿了吗?这个赔给你。”
练习册的封面还带着书店的塑封,边角挺括。江宇看着那本练习册,又看了看自己桌肚里那本皱巴巴、还带着水痕的旧书,喉结动了动:“不用,我那本还能……”
“拿着吧。”蒋小萱把练习册往他手边推了推,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这次两人都没躲,“就当是……谢谢你帮我解数学题。”
他沉默了几秒,终于把练习册接了过来,放进桌肚最里面,和那本旧书并排放在一起。
上午的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推导函数公式,粉笔灰簌簌地往下掉。蒋小萱听得认真,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着,忽然感觉到胳膊被轻轻碰了一下。
她侧头看江宇,他正低着头,假装在看课本,桌下的手却悄悄递过来一张纸条。纸条是从草稿纸上撕下来的,边缘毛毛糙糙,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昨天的豆浆,多少钱?我还你。”
蒋小萱忍不住笑了,在纸条背面写:“不用,下次你请我吃包子就行。”递回去时,指尖擦过他的掌心,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江宇展开纸条时,耳根又红了。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老师点他回答问题,才猛地站起来,磕磕巴巴地说出了正确答案,引得全班哄笑。他坐下时,能感觉到蒋小萱在旁边偷偷抿着嘴笑,肩膀微微颤抖,像只偷吃到糖的小松鼠。
午休时,蒋小萱被几个女生拉去操场散步。路过篮球场时,看到林浩宇带着几个男生在打球,球砸在地上的声音闷闷的,像敲在心上。
“小萱,你真的觉得江宇……还行啊?”一个女生犹豫着开口,“他以前可是……”
“以前怎么样重要吗?”蒋小萱打断她,“我觉得他挺好的,成绩好,人也细心,就是不太会说话而已。”
“可他那么邋遢……”
“那是因为没人照顾他啊。”蒋小萱想起他空荡荡的家,想起那张泛黄的全家福,声音低了下去,“他爸妈走得早,一个人住了七年,你们试过一个人生活吗?”
女生们都愣住了。她们只知道江宇父母不在了,却没想过“一个人住七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没人提醒他洗头洗澡,没人在早上递给他热乎的早饭,没人在他生病时递水送药。那些被她们嘲笑的“邋遢”,其实是无人问津的孤独。
“而且,”蒋小萱忽然笑了,眼睛亮晶晶的,“他其实长得很好看啊,你们没发现吗?”
女生们面面相觑,想起早上看到的那个剪了头发的背影,想起他低头解题时露出的侧脸,好像……确实和“丑”字搭不上边。
江宇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谁在耳边絮絮叨叨。他从桌肚里拿出蒋小萱送的那本练习册,翻开第一页,发现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愿所有努力都有回响——蒋小萱。”
字迹是用钢笔写的,蓝黑色的墨水透着淡淡的光泽,像落在纸上的星星。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忽然想起七年前,妈妈也总在他的课本扉页上写字,有时候是“要好好吃饭”,有时候是“放学早点回家”。那些字迹被他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粘起来,藏在旧书的夹层里,不敢看,却也舍不得扔。
“江宇!”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看到班长拿着一摞试卷走进来,径直走到他面前。“这是上次物理竞赛的报名表,老师说让你必须填一张,说是有很大把握拿奖。”
江宇皱了皱眉。他从不参加竞赛,太麻烦,也不想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我不……”
“你必须填!”班长把报名表往他桌上一拍,语气带着点不耐烦,“老师说了,这关系到学校的升学率,你别给脸不要脸!”
班长平时就看不惯江宇,觉得他成绩好却总是一副阴沉沉的样子,像谁欠了他几百万。昨天听说他跟林浩宇起了冲突,还让蒋小萱护着,心里早就憋着气。
江宇的眼神冷了下来,刚想开口,就听到教室门口传来蒋小萱的声音:“班长,你怎么说话呢?”
蒋小萱和几个女生站在门口,脸色不太好看。“老师让填报名表,好好说不行吗?用得着说这种话?”
班长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会被撞见,讪讪地说:“我就是……着急了点。”
“江宇愿不愿意参加竞赛,是他自己的事,老师也没说必须填吧?”蒋小萱走到江宇身边,拿起那张报名表,“而且就算要填,也该好好商量,不是吗?”
班长被噎得说不出话,悻悻地走了。蒋小萱把报名表放在江宇桌上,轻声说:“物理竞赛的奖对自主招生很有用,你其实可以试试的。”
江宇看着那张报名表,上面的“竞赛”两个字刺得他眼睛有点疼。他想起以前,妈妈总说他物理好,以后可以当科学家。那时候他还笑着说,要发明会飞的汽车,带着爸爸妈妈去周游世界。
“我不想参加。”他把报名表推到一边,声音有点哑。
蒋小萱没再劝,只是拿起报名表,叠成小小的方块,放进自己的书包。“没关系,想通了随时找我要。”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蒋小萱被女生们拉去跳皮筋。她的脚踝还没好利索,跳得小心翼翼,像只笨拙的小鹿。
忽然,一个篮球朝着她的方向飞了过来,速度很快,带着呼啸的风声。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闭上眼,却没感觉到预想中的撞击。
等她睁开眼,看到江宇站在她面前,背对着她,手里稳稳地抓着那个篮球。他的校服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一小块,头发因为跑动有些凌乱,额角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却丝毫不显狼狈。
“谁扔的?”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篮球场上的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慑人的冷意。
林浩宇站在球场边,手里还抓着另一个球,脸色发白。“我……我不是故意的。”
“捡起来。”江宇把手里的篮球扔过去,砸在林浩宇脚边,发出沉闷的响声,“以后打球看清楚点。”
林浩宇咬了咬牙,捡起球,转身就往球场另一边走,连句反驳的话都没敢说。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大概没人想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江宇,竟然会为了蒋小萱和林浩宇叫板。
“谢谢你。”蒋小萱的心跳得飞快,看着他被汗水打湿的侧脸,忽然觉得,那些关于“最丑”的传闻,就像被风吹散的雾,早就没了踪迹。
“没事。”江宇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她的脚踝上,“你的脚不方便,别再玩这种剧烈运动了。”
“哦。”蒋小萱低下头,脸颊发烫,忽然发现他的校服袖口卷了起来,露出的小臂很结实,皮肤是冷白色,却有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原来他不是看起来那么瘦弱。
放学时,天空忽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很快就织成了一张灰蒙蒙的雨幕。
蒋小萱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皱起了眉。她早上出门时没看天气预报,没带伞。
“没带伞?”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回头,看到江宇背着书包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伞,伞面很旧,边缘有些磨损,显然用了很久。
“嗯。”她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会下雨。”
“我送你回去。”江宇把伞往她面前递了递,“反正顺路。”
蒋小萱愣了一下,看着那把旧伞,又看了看他被雨水打湿的裤脚——大概是去办公室交作业时被淋到的。“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认真。
两人共撑一把伞走进雨幕。伞不大,为了让蒋小萱不被淋湿,江宇把伞往她那边倾斜了大半,自己的肩膀很快就被雨水打透,校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
雨下得很大,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蒋小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雨水的湿气,像夏天傍晚的风,清爽又干净。
“你的头发……”她看着他额前湿漉漉的碎发,忍不住开口,“是自己剪的吗?”
江宇的脚步顿了顿,耳根红了:“嗯。”
“其实挺好看的。”蒋小萱憋了半天,终于说出这句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比以前……精神多了。”
他没说话,只是把伞又往她那边倾斜了些。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淌,在两人之间织成一道透明的帘幕。蒋小萱偷偷看他的侧脸,雨水从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处,像落在白纸上的墨滴,竟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走到万城小区门口时,雨势小了些。蒋小萱看着他湿透的肩膀,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要不要上去喝杯热水?我家就在二楼。”
江宇摇摇头:“不用,我家就在前面。”
他把她送到单元楼门口,收起伞。伞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敲在心上的鼓点。“上去吧,别着凉了。”
“嗯。”蒋小萱点点头,转身要进去,又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他,“你的练习册……记得写名字。”
江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本新的物理练习册。“好。”
看着他转身走进雨幕的背影,蒋小萱忽然觉得,这场雨好像把什么东西都洗干净了——洗干净了他的头发,洗干净了他的校服,也洗干净了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冰冷的传闻。
江宇回到家时,浑身都湿透了。他没立刻去换衣服,而是走到书桌前,拿出那本崭新的物理练习册。
他翻到扉页,看着蒋小萱写的那行字,犹豫了很久,终于拿起钢笔,在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江宇”两个字写得很用力,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页,却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他走到窗边,看到楼下的梧桐树叶被雨水洗得发亮,绿得像要滴出水来。窗台上的绿萝又抽出了一片新叶,嫩得能看到上面的绒毛。
他忽然想起蒋小萱说“挺好看的”时,脸颊微红的样子,想起她递豆浆时指尖的温度,想起雨幕里她被风吹起的碎发。那些画面像落在宣纸上的颜料,慢慢晕开,染出一片温暖的底色。
七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这个总是灰蒙蒙的世界,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蒋小萱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渐渐停了的雨。路灯亮了起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晕。她拿起手机,翻到班级群里的照片——那是昨天班长拍的月考排名,江宇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位,旁边是她的名字,紧紧挨着。
她忽然笑了,拿起笔,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下雨了,有人送我回家。他的伞很小,肩膀湿了大半。原来他不丑,一点都不。”
字迹落在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又明亮。
夜色渐深,万城小区的两扇窗户里都亮着灯。一盏在三楼,灯下是摊开的练习册和认真书写的少年;一盏在二楼,灯下是写着日记的少女和嘴角未褪的笑意。雨停后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穿过寂静的小区,把两个原本平行的轨迹,悄悄吹向了同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