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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26章:血色菖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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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敲打着别墅的玻璃窗,如同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击着记忆的闸门。林晚独自躺在主卧室那张过于宽大的床上,手掌无意识地搭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医生说她需要静养,溺水带来的惊吓和早期的妊娠反应,让她本就单薄的身体更显脆弱。
室内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暖黄的光晕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整个世界仿佛被浸泡在一种粘稠的、无法挣脱的忧郁里。这种天气,总是轻易地将她拖回那个决定命运的、哥哥苏晨死去的时刻,也让她无法逃避腹中这个正在悄然生长的、不受欢迎的“生命”。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隔着丝质睡裙薄软的布料,能感受到腹部肌肤细微的温度变化。那里,一个胚胎正在分裂、成长,汲取着她的生命力。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排斥感涌上喉头,让她一阵反胃。这不是她计划的一部分,这是一个意外,一个错误。一个流淌着顾言琛——那个她恨不能噬骨饮血的仇人——血脉的错误。
哥哥……
她在心底无声地呼唤,像溺水者寻找浮木。意识渐渐模糊,被拉入了回忆的漩涡。
那是一个阳光好得过分、甚至有些毒辣的夏日午后。她和苏晨挤在那间终年潮湿、只有八平米的地下室里,唯一的一台老旧电扇吱呀呀地转着头,送来的风也是闷热的。苏晨刚结束一场夜班兼职,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却还是强打着精神,检查她高三的模拟试卷。
“我们小晚真厉害,”他指着数学卷子上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嘴角扬起温暖又带着点小得意的弧度,“这道题我们老师当年都说难,你居然做出来了。以后肯定能考上最好的大学。”
她记得自己当时皱了皱鼻子,故意抱怨:“考上好大学有什么用?学费那么贵……”
苏晨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傻丫头,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有哥在。”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被棚户区屋檐切割成窄条的天空,眼神里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带着疲惫的憧憬,“等哥再多攒点钱,我们就换个大一点的房子,至少要有扇朝南的窗。”
然后,他忽然转过头,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鼓励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常明亮、甚至带着点傻气的光芒,他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一个了不起的秘密:
“等以后……我们小晚长大了,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娃娃……”
“哥!”她当时羞得满脸通红,抓起桌上的橡皮就砸向他。
苏晨笑着躲开,却不依不饶,眼神无比认真,仿佛在规划一个笃定会实现的未来:
“我说真的!到时候,哥就帮你带孩子。一定不让他受一点苦,不淋一点雨。”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最郑重的誓言,“哥要把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让他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长大……就像……”他看着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她知道——就像他拼命守护她一样。
就像他拼命守护她一样。
那个画面,那个眼神,那句承诺,曾经是她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勇气。可现在,它变成了最锋利的刀,一遍遍凌迟着她的心脏。
“不让他受一点苦……”
“不淋一点雨……”
可如今呢?
她抚摸着小腹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起来。一股蚀骨的、混杂着巨大悲伤和滔天恨意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窜起,几乎要烧干她的眼泪,焚毁她的理智。
她的哥哥,那个说着要保护她、保护她未来孩子的人,此刻正冰冷地躺在黑暗的地底,浑身骨骼碎裂,死得那样凄惨,那样不值!而罪魁祸首的血脉,却正在她的身体里,安然地孕育着?
多么荒谬!多么讽刺!
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在她血管里奔涌——她恨不得用最激烈的方式,终结这个错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哥哥惨死的亡魂,才能洗净这份被仇人血脉“玷污”的耻辱。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精美的浮雕,那些繁复的花纹在她眼中扭曲、变形,如同地狱的图腾。
就在这时,腹中似乎极其轻微地、若有若无地动了一下。
像一条小鱼在深潭里吐了个泡泡,细微得几乎像是错觉。
林晚整个人猛地僵住。
所有的激烈情绪,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那瞬间的感受无法用言语形容——不是母爱,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原始的、生物性的连接感,一种冰冷的、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战栗。
她忽然想起那些关于 “创伤后应激障碍” 的描述,那些因重大创伤而卡住的“未完成事件”,如何像肿瘤一样影响往后的每一个决定。她此刻的状态,何尝不是一种深刻创伤下的应激反应?哥哥的惨死,是她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而这个孩子,意外地成为了刺向这伤口的又一柄利刃。
“情感冻结”——这个词莫名地跳入她的脑海。她的平静,她的温顺,乃至此刻激烈的恨意与排斥,是否都是心灵在承受生命飓风后,迫降于疲惫冰原的生存状态?一种系统过载触发的深度休眠,用以保护她不至于在复仇的重压下彻底崩溃?
长时间的寂静,只有雨声持续。
然后,一滴冰冷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消失不见。紧接着,更多的泪水无声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从灵魂深处渗出的、无声的悲恸。
她在哭什么?
为哥哥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
为这个不该到来的生命?
还是为她自己,这条早已被仇恨彻底改写,无法回头的荆棘之路?
她不知道。
但在那汹涌的泪水背后,在那片被冰封的情感荒原之下,某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正在悄然重塑。
她想起顾言琛最近看她时,那偶尔掠过眼底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光芒——那不仅仅是对子嗣的考量,似乎还有一丝……对“家庭”这个虚幻概念的、隐秘而模糊的向往。这是他坚不可摧的外壳上,一道细微的裂痕。
这个孩子,这个她最初视为最大威胁和耻辱的存在,或许……也能成为最致命的武器。
一个计划,一个冰冷而残酷的计划,在她泪眼朦胧中,逐渐清晰。
她不会爱这个孩子。她无法爱这个流淌着顾言琛血液的孩子。但她会“需要”他。她会扮演一个完美的、充满憧憬的、全然依赖的准母亲。她会用这个孩子,加深顾言琛与叶清漪之间那道无法弥补的裂痕。她会让顾言琛习惯这种被“家庭”需要的感觉,直到这成为他新的软肋。
而她,将藏在这“虚假的温情”与“稚嫩的生命”背后,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给予致命一击的时刻。
哥哥,对不起…… 她在心底嘶哑地低语,我无法兑现你的承诺了……我甚至……无法像一个正常的母亲那样,去爱这个孩子。
但请你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忘记最终的目标。
这个孩子的到来,不会熄灭我的仇恨之火,只会让它燃烧得更加隐秘,更加炽烈!
你的遗志,由我来继承。你的血债,由我来讨还!即使用尽一切手段,即使……玷污这双手,玷污这具身体!
泪水止住了。
林晚缓缓坐起身,拿过床头柜上的纸巾,仔细地、面无表情地擦干脸上的泪痕。她走到梳妆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却眼神异常冷静的女人。
她伸出手,再次抚上小腹。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带着排斥与颤抖,而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冰冷的坚定。
仿佛她抚摸的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件即将被送入战场的、特殊的武器。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像是在为一场更加残酷的战役,敲响序曲。
林晚深吸一口气,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勾起了嘴角。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脆弱,美丽,却带着一种即将走向毁灭的、妖异而决绝的力量。
顾言琛,你期待的这个“孩子”……
我会好好把他“生”下来。
作为献给你的……最盛大的祭品。
夜色,在雨声中愈发深沉。
而复仇的荆棘鸟,在舔舐着新旧伤痕的同时,也将那尖锐的棘刺,对准了下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