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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屏风后,傅渊渟独自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后,身姿隐在更深的暗影里,唯有面前书案上那一盏小小的银质烛台,跳跃着豆大的昏黄光晕。

      这微光,堪堪照亮他执书卷的修长手指,和他低垂着的、看不清神情的半张侧脸,却将他周身清冷沉静的气息渲染得愈发浓重。

      原来,他一直坐在这里,隔着一道屏风,一道敞开的门,静静地看着那庭院中的身影:

      在月下花间,从痴然凝望,到仰首感怀,直至那一瞬间眼角几乎不可见的微光闪烁,与她周身弥漫的、难以言喻的怅然……

      尽数落在他眼底。

      而这厅堂如此昏暗,屏风如此厚重,难怪院中之人毫无所觉。

      “可说了什么?”傅渊渟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低沉,听不出情绪。

      小门房仔细回想了一下,如实回禀:“听见那位公子……对着那茶梅树,似乎轻轻呢喃了一句……‘想必你的主子,也不过是这偌大帝京中的一个孤独人吧’。”

      话音落下,屏风内外陷入一片沉寂。

      烛火依旧在平稳地燃烧,傅渊渟的坐姿未有分毫改变,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紊乱。

      唯有那映在书卷纸页上的、他指尖的阴影,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这凝滞极其短暂,短暂得如同错觉,若非那烛火恰在此时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仿佛被一丝不存在的微风惊扰,几乎无人能察觉这片刻的异样。

      烛光映照下,可见书卷上一句旁批,墨迹清瘦:“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而在那泛黄书卷与他的掌心之间,还静静躺着那方白日里曾为她擦拭过耳垂血迹的锦帕。素白的绢底上,银线绣就的竹叶清雅依旧,那一点已然干涸发暗的褐红,在昏黄烛光下,触目惊心,像一颗凝固的朱砂痣,烙印其上。

      屏风外,小门房等了片刻,未见主子再有吩咐,便试探着轻声追问:“主子,那……原本的计划?”

      傅渊渟倏然回神,眼底那瞬间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恢复成一贯的深潭静水。他将那方染血的帕子缓缓拢入袖中,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与果决:

      “照常执行。”

      “是。”小门房得了明确指令,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空寂的厅堂内,又只剩下傅渊渟一人,与那一盏孤灯。

      他静默地坐了许久,方才缓缓起身,衣袖带起微风,拂向那摇曳的烛火。

      “噗”的一声轻响。

      最后的光源熄灭,整个厅堂彻底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与寂静之中,唯有窗外月光,依旧无声地照着那满树茶梅,与一庭落雪般的繁花。

      ————

      翌日,辰时未至。

      天光依旧吝啬,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帝都的檐角,又是一个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的秋日早晨。

      大理寺那对石雕獬豸在晦暗的天色下,愈发显得威严而冷峻。

      常平王府的马车碾过空旷的长街,稳稳停住。林郁离刚踏下马车,裹挟着一身清晨的寒意,目光便落在了门前早已停着的那辆马车上。

      那马车通体玄黑,造型简洁至极,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只在车辕处悬着一枚深青色的玉坠,在晦暗晨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与她府上代表亲王规制的朱轮华盖截然不同,素净得近乎冷清。

      ——傅渊渟。

      林郁离心头无声地划过这个名字。

      果然,下一刻,那马车的车帘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傅渊渟躬身从车内步出。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深绀色官袍,外罩的同色薄氅在秋风里微微拂动,立在秋晨的薄雾里,神色清淡,仿佛他只是恰好与这清冷晨光一同抵达。

      他抬眸,视线精准地捕捉到她,微微颔首,语气淡淡:“林世子,好巧。”

      林郁离脸上瞬间绽开那抹无可挑剔的、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拱手道:“呀,傅大人,真是好巧。”

      心底却暗啐一声,巧什么巧,怕是算准了时辰在这里堵人。

      傅渊渟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掠过她眼下那层即使用心敷过粉也未能完全掩盖的淡淡青黑,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世子眼下似有倦色,可是昨夜未能安枕?看来忧心之事,着实不少。”

      林郁离笑容不变,心里却是一凛,暗骂此人眼毒。

      她昨夜确实辗转反侧,既要思量案情,又被那月下茶梅扰了心神。

      面上却打着哈哈:“傅大人观察入微,郁离佩服。不过大人看着气色也非上佳,总不至于是在这大理寺门口吹了一夜的冷风,就为了等在下,道这一句‘好巧’吧?”

      傅渊渟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未置可否,只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世子说笑了,请。”

      两人刚进前庭,便听得一声热情洋溢的招呼:

      “林小世子!傅学士!”

      循声望去,只见户部尚书王登达带着一名户部侍郎,正站在厅堂中央。

      王登达年约五旬,面皮白净,身材略显富态,穿着一身绛紫色官袍,未语先带三分笑,一双眼睛眯起来,显得格外和气。只是那偶尔从眼缝里漏出的精光,却让人不敢小觑。

      他身旁跟着几名小厮,正费力地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大箱子。

      “王尚书?”林郁离面露“讶异”,快步上前,笑容愈发灿烂,“您这是……”

      王登达哈哈一笑,拍了拍那口箱子,声音洪亮:“听闻陛下命世子与傅学士彻查北境军饷一案,老夫想着,查案嘛,定然离不开账目。这里面装着的,便是近年来户部与北境军饷拨付相关的一应账册副本。老夫想着,与其劳烦二位再跑一趟户部,不如直接给送过来,也显得我户部上下,积极配合,坦荡无私嘛!”

      他话说得漂亮,姿态也做得足。

      林郁离立刻配合地露出感激之色,满脸都是“您可真帮了大忙”的真诚,拱手道:“哎呀!王尚书真是体贴入微,思虑周详!这可省了郁离与傅大人不少功夫,那感情好,多谢王尚书了!”

      王登达笑容不变,话锋却微微一转,似是无意地叹道:“不过啊,查账之时,也别忘了兵部那边的分配账目。我们户部,不过是按着兵部递交上来的名册和军需清单,照单拨付钱粮而已。这中间若有什么差池,根源在何处,还真是不好说呐……”

      一直沉默旁观的傅渊渟,此时却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冷澈:“王尚书过谦了。据下官浅见,账目之妙,在于‘统’、‘分’二字。户部总揽度支,如源头活水;兵部请款分派,如渠道支流。源头若不清,纵有万条渠道,亦难保其纯。尚书大人掌户部多年,深谙此道,想必这些账目,已然经过部内能吏反复核验,清晰明了,方能如此坦荡送至大理寺吧?”

      他这番话,语调平稳,甚至带着几分请教之意,实则字字机锋——先点明户部才是“源头”,掌握最终审核与拨付大权,责任无可推卸;再以“反复核验”、“清晰明了”将其高高架起,若后续查出问题,便是户部“核验不力”甚至“有意欺瞒”。

      王登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那富态白净的面皮上,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几分,又迅速涌上一阵难看的青红交错。

      他堂堂一部尚书,被一个初出茅庐的翰林学士如此当众质疑,颜面何存?

      林郁离心头一跳,暗骂傅渊渟这厮真是不按常理出牌,上来就直戳肺管子!

      她反应极快,立刻上前一步,巧妙地插到傅渊渟与王登达之间,脸上笑容更灿:“傅学士这是治学严谨,引经据典惯了,王尚书莫误会!王尚书送来账目,正是彰显户部上下清正,配合查案的决心!我等必当仔细研读,不负尚书大人一番美意!”

      说话间,她情急之下,竟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拽了拽傅渊渟官袍的袖角,动作细微而迅速,一触即分,带着明显的制止意味。

      指尖传来的布料触感微凉,傅渊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急切的小动作弄得微微一怔。他能感觉到袖口那一下轻微的拉扯力,以及她靠近时,身上传来的极淡的、不同于脂粉香的清冽气息。

      他垂眸瞥了一眼那只迅速收回的、骨节分明的手,再抬眼看向面前努力打着圆场、笑容几乎要僵在脸上的林郁离,眼底深处,一抹极淡、极快的笑意如流星划过,快得无人能捕捉。

      那被她触碰过的袖角布料,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他顺势不再多言,恢复了沉默。

      王登达看着这“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架势,重重哼了一声,脸色依旧难看,却也不好再发作,只得硬邦邦地甩下一句:“账目既已送到,老夫部中还有公务,不便久留!二位,好自为之!” 说罢,拂袖转身,带着侍郎和小厮们快步离去。

      看着王登达一行人消失在门外,那股故作热情实则压抑的气氛也随之散去。林郁离转过身,脸上那职业性的和煦笑容瞬间垮掉几分,带着点无可奈何的郁闷,看向对面八风不动的傅渊渟。

      “傅大人,”她拖长了调子,走到旁边一张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前,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掂了掂,“您这一上来就刀光剑影的,可不像是传闻中那位‘明察秋毫、持重守正’的傅学士该有的风格啊?下官着实好奇,陛下当时,究竟是如何被您这……嗯,别具一格的‘沉稳’所打动的?”

      傅渊渟缓步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坐下,也取过一本账册,指腹拂过封面,动作不疾不徐。他眼皮都未抬,声音平淡无波:“陛下圣心烛照,能容人所不能容,亦能见人所不能见。至于傅某如何行事,不劳世子挂心。倒是世子这变脸如翻书的功夫,收放自如,才是真正令人叹为观止。”

      林郁离被他反将一军,也不恼,反而嘻嘻一笑,翻开账本,指尖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诶,做世子嘛,不容易。不比傅学士,靠一身铮铮铁骨和这张……”

      她顿了顿,抬眼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才慢悠悠接上,“……和这张惯会气死人的嘴,就能简在帝心。”

      傅渊渟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世子过誉。傅某只是实话实说,不及世子,假话也能说得情真意切。”

      “彼此彼此。”林郁离拱手,皮笑肉不笑。

      一番唇枪舌战,气氛倒是奇异地松弛了些许。两人不再多言,各自埋首于厚厚的账册之中。阳光透过高窗,被窗棂切割成一道道苍白的光束,落在积满灰尘的卷宗上,空气中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这些账目,果然如他们所料,表面做得滴水不漏,数额、项目、时间、印章,一应俱全,乍一看,根本寻不出错处。

      不知过了多久,傅渊渟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那个玉麟卫内鬼,还关在诏狱。世子,不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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