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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刚到“听雪阁”门外,那扇雕花木门便“吱呀”一声从内拉开。

      一道倩影亭亭立于门内灯光下。

      只见她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长裙,裙摆缀以细密的银线刺绣,行走间如碧波荡漾,流光溢彩。乌云般的青丝松松绾了个堕马髻,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兰花簪,除此之外并无多余饰物,却更衬得她颈项修长,肌肤莹润如玉。

      她生得极美,却并非那种咄咄逼人的艳丽,而是如同江南烟雨浸润出的空灵秀雅,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瓣不点而朱。然而最动人的是她通身那股气质,仿佛幽谷芝兰,清冷疏离,不带半分风尘之气。

      这便是绣芸,帝都无数权贵豪掷千金也难以一亲芳泽的花魁。

      她见到林郁离,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眼中似有柔波一闪而过,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世子,您来了。”

      楼下尚有未散去的宾客,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发出低低的艳羡笑声。林郁离亦十分配合,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伸手揽住绣芸不盈一握的腰肢,笑容疏朗:“等急了?是我的不是,待会儿自罚三杯!”说话间,已半拥着美人步入了房中。

      “咔哒”一声轻响,门闩落下。

      几乎就在同时,林郁离揽在绣芸腰间的手倏然松开,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与清明。

      而绣芸眼中那抹浅淡的温柔也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锐利的专注与沉稳。

      房间内暖香浮动,陈设清雅,与外间的奢靡恍若两个世界。

      这间“听雪阁”,便是林郁离布在醉仙楼的眼睛和耳朵。

      绣芸,这位名冠帝都的花魁,则是她多年前暗中救下、精心培养并安插于此的暗桩头领。

      这些年来,凭借绣芸的身份之便,交织起一张由楼中其他女子、伶人、乃至不起眼的小厮构成的情报网,专门收集那些在酒酣耳热、脂粉堆砌中泄露的朝堂秘辛、权贵阴私。

      此事,醉仙楼老板不知,只当绣芸是攀上了高枝;常平王林公玉更不知晓。他若知道林郁离在天子脚下行此等阴私之事,必定雷霆震怒。

      但于林郁离而言,这是她在父辈忠君光明的旗帜之外,为自己、也为林家悄悄留下的一条退路,一道暗影中的屏障。

      “坐。”林郁离径自走到窗边,撩开一丝缝隙,冷眼看着楼下依旧喧闹的车马人流,“今日事发突然,外面现在是什么风向?”

      绣芸无声地跟过去,为她斟了杯热茶,姿态依旧优雅:“议论纷纷,大多还在震惊于张校尉的死和那支冷箭。不少人猜测是军中积怨爆发,有人说是兵部,也有人暗中指向户部……甚至东宫。”她顿了顿,“但都还是流言,未有实证。”

      “无妨。”林郁离接过茶杯,暖意透过瓷壁传入掌心,“从即日起,耳目放得更亮些。兵部事发,有些人坐不住了,联络必定会比平日频繁、急切。官员间反常的聚会、密谈,尤其是涉及户部、兵部,乃至……那几个更金贵的爷,都要留意。”

      “明白。”绣芸恭顺应下,随即问道,“世子可还有其他要特别留意的?”

      林郁离端起茶杯,凑到唇边,热气氤氲了她纤长的睫毛。她本欲摇头,话到嘴边,却顿住了,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

      过了片刻,她才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也……顺带留意一下那位新晋的翰林学士,傅渊渟傅大人。看他都与哪些人接触,说过什么话。”

      绣芸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了然的笑意:“傅大人?这位可是我们醉仙楼的稀客,姐妹们私下都调侃,说这位傅大人怕不是个六根清净的和尚,从不涉足这等风月场所。世子怎会突然对他感兴趣?”

      “咳……咳咳……”林郁离猝不及防,一口茶水呛在喉间,忍不住咳嗽起来,白皙的面皮瞬间染上一抹薄红。

      绣芸见状,眼中的笑意更深,却不敢过分,只垂下眼睑,轻声补充道:“世子放心,奴婢会吩咐下去,若傅大人真有一日踏足此地,必定事无巨细,一一报与世子知晓。”

      林郁离好不容易顺过气,有些狼狈地瞪了绣芸一眼,却见对方低眉顺眼,一副恭敬模样,让她有火也发不出。只能强自镇定地放下茶杯,板起脸道:“不用如此刻意!我只是觉得此人深沉难测,须得防范罢了。”

      绣芸从善如流地应道:“是,世子深谋远虑。”

      交代完毕,林郁离似乎松了口气,可心头的弦仿佛又绷得更紧。她转身,看向绣芸,目光复杂:“你一切小心,安全为上。”

      绣芸迎上她的目光,坚定而沉静:“世子放心。”

      在绣芸的“听雪阁”内足坐了一刻钟,将戏做足,林郁离方才起身告辞。下楼时,免不了又被几个喝得醉眼朦胧的世家子弟拦住,硬是劝着灌了几杯烈酒,才在一片哄笑声中放她离开。

      马车驶离了醉仙楼那片喧嚣的灯火,车厢内,林郁离靠在软垫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她酒量其实不差,但接连的变故与紧绷的心神,加之这几杯急酒下肚,也难免生出几分醺然之意。

      “慢些走,”她吩咐车夫,“绕着皇城外郭走几圈,散散这酒气。”

      马车放缓了速度,蹄声嘚嘚,在寂静的坊道间显得格外清晰。

      她掀开车厢旁侧帘幔的一角,任由深秋夜晚沁凉的空气涌入,吹拂在微热的脸颊上。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宫墙巍峨,角楼沉默,与不远处醉仙楼的笙歌曼舞形成诡异的对照。

      她有些迷蒙地望着,目光没有焦点,白日里的鲜血、父亲的告诫、傅渊渟刻意的试探……种种纷杂思绪,在这寂静的夜色里,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片空茫。

      正神游天外之际,马车途径一处僻静的府邸。

      与周围高门大户的戒备森严不同,这府邸的朱漆大门竟是虚掩着的,只留了一道一人宽缝隙,透出内里清辉漫溢的庭院。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穿着粗布衣裳的小门房,正拿着一把比他还高的扫帚,懒洋洋地清扫着门前的落叶。

      一眼望去,庭院甚是开阔,却没有寻常官宦人家喜爱的亭台水榭、奇石珍玩,只在庭院正中央,孤零零地栽着一棵巨大无比的茶梅树。

      它无声地屹立在那里,树干粗壮虬结,怕是需三人合抱,树冠如华盖,枝桠恣意伸展,几乎笼罩了半个庭院。时值深秋,万木凋零,可这棵树上,竟密密麻麻缀满了白色的花朵。

      那白,不是纯白,而是在月光下泛着些许清冷的瓷白,花瓣重重叠叠,宛如用上好的羊脂玉细心雕琢而成。夜风过处,花瓣便簌簌而落,不像凋零,倒更像是一场无声的、盛大的雪。

      月光如水银泻地,静静地流淌在庭院光滑的青石板上,那些坠落的花瓣铺了薄薄一层,与月光交融,恍惚间,竟让人分不清哪是月光,哪是落花。

      整个庭院,因为这棵树,这片月光,这满地“霜雪”,美得空灵,美得不真切,美得……惊心动魄。

      “停车。”

      林郁离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马车应声而停。

      她自己打了车帘,步履有些虚浮地走了下去,径直来到那虚掩的府门前,隔着门缝,有些痴痴地望着庭中那株月下茶梅,一时竟忘了言语。

      那小门房见她驻足,也不惊讶,反而放下扫帚,热情地迎上来,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热情与天真,笑道:“这位公子,可是喜欢这棵老梅树?我家主子说了,此景独赏可惜,若有过客驻足,尽可入院一观。这宅子新置办不久,正缺些人气呢!”

      林郁离闻言,稍稍回神,转向小门房,脸上因酒意而泛起的微红尚未褪去。

      她拱手,得体地道谢:“如此,便叨扰了。”她确实被这景象深深吸引,难以移步。

      她缓步走入庭院,仿佛踏入了一个与外界隔离的梦境。

      空气中弥漫着茶梅清冽的冷香,混合着秋夜寒露的气息,沁人心脾。她走到树下,仰起头,月光透过繁密的花枝,在她雪白的狐裘和清俊的脸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夜风再起,卷动着她的袍角,也卷起地上层层叠叠的洁白花瓣,在她脚边打着旋儿,翩跹起舞。

      她站在月光与花雪之中,身影显得格外孤寂。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这无声落花,悄然漫上心头。

      是这极致美景带来的震撼?

      是日间血腥与权谋积压下的疲惫?

      还是对这纯粹、静美之物的向往,勾起了深埋心底的那份女儿情肠?

      不知不觉间,她竟觉得眼角有些湿润,泛起一丝难以遏制的酸涩。

      但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指尖触到冰雪,瞬间的凉意过后,只余下一点模糊的痕迹。快得让她以为,那只是被夜风迷了眼睛产生的幻觉。

      她怔怔地伸出手,接住几片旋落的花瓣,冰凉的触感停留在指尖。鬼使神差地,她微微张口,一句低吟如同叹息般,情不自禁地逸出唇瓣,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场静谧的梦。

      那模糊的语句消散在风里,带着一丝酒后的朦胧,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心绪。

      在树下静立了许久,直到夜风渐凉,穿透了外袍,林郁离才仿佛大梦初醒。

      她收敛心神,对着一直安静守在门口、笑眯眯看着她的那个小门房,再次郑重拱手:“多谢小哥行此方便,此景……毕生难忘。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再扰,改日定当备礼,登门拜谢贵府主人。”

      许是那几杯酒的余力未散,又或是心神仍沉浸在那片冰雪般皎洁的震撼之中,她竟浑浑噩噩,忘记问一句最要紧的话——这家府邸,究竟是何人所有?

      她转身离去,背影在月光与花影中显得有些单薄,又有些决然。

      而她的身后,热情的小门房脸上的憨厚笑容随之收敛。他敏捷地关上沉重的府门,转身,步履轻快地穿过落花满地的庭院,并未走向正堂,而是折向庭院旁侧的一间厅堂。

      厅堂内未曾点灯,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家具器物模糊的轮廓,显得异常幽暗寂静。

      厅堂深处,树着一座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屏风上云雾缭绕、仙鹤翱翔的图案在昏暗中若隐若现,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小门房在屏风外三步远处停下,垂首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足的恭敬:

      “主子,人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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