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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鸿照影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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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七年的春天,长安城的柳絮飘得比往年更缠绵些。
沈知微坐在一顶青呢小轿里,轿身随着轿夫的步伐轻轻摇晃,如同她此刻难以安放的心绪。轿帘是垂着的,只缝隙里漏进些许天光,以及外面市井隐约的喧嚣。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绵延的陪嫁,她的花轿从延兴门的侧角,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座象征着帝国顶级勋贵的朱门——裴国公府。
她知道,自己这桩婚事,于裴府而言,更像是一场不得不履行的、略带尴尬的承诺。父亲沈清,不过是门下省一名从六品的录事,官卑职小,只因早年曾于老国公有过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渊源,才换来了这桩云泥之别的姻缘。
轿子停了。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了过来,替她掀开了轿帘。光线骤然涌入,刺得她微微眯了眼。透过纯金的流苏,她看见庭院深深,飞檐斗拱,汉白玉的台阶一级级延伸向上,仿佛没有尽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冷冽的檀香,与她出阁前家中那带着烟火气的暖香截然不同。
“少夫人,请。”引路的嬷嬷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知微深吸一口气,将手轻轻搭在陪嫁婢女采薇的手臂上,指尖冰凉。她挺直了本就纤细的背脊,迈步下轿。石榴红的嫁衣裙摆拂过光洁如镜的青石板,发出窸窣的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接下来的仪式繁琐而庄重。祭拜祖先,聆听训诫,每一步都如同走在云端,虚浮而不真实。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或许还有轻蔑的。她只是垂着眼,依着礼官的唱喏,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个动作,姿态从容,竟让人挑不出错处。
终于,她被引到了新房。
房间极大,陈设却并非一味追求豪奢,而是透着一股深厚的底蕴。紫檀木的雕花大床,博古架上陈列着看似古朴的玉器,墙角一人高的汝窑花瓶里,插着几枝新折的桃花,为这肃穆的空间添了一抹娇艳。最引她注目的,是靠窗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整齐地垒着书籍和卷轴,一方歙砚,几只狼毫,显示着主人并非寻常纨绔。
夜色渐浓,红烛高燃,流下的泪积了厚厚一层。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以及下人们恭敬的问安声。知微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门被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逆着廊下的光走了进来。随着门扉合拢,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烛火噼啪的微响。
他一步步走近,直到那双云纹锦靴停在她的面前。知微能闻到一股清浅的、混合着酒气和冷松气息的味道。
喜秤的尖端,映着跳跃的烛光,缓缓探入盖头之下。然后,轻轻向上挑起。
视野豁然开朗。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帘。
眼前的少年,身着大红色婚服,金冠束发,面容俊美得近乎昳丽。只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如终年不化的雪山寒潭,清冽,深邃,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与审视。
他也在看她。眼前的女子,并非绝色,却眉目如画,气质沉静。一双眸子清澈如水,此刻虽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却并无寻常小户女子初见权贵的怯懦与谄媚。她端坐在那里,像一株初绽的白玉兰,于喧嚣浮华处,独自安静。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无形的压力。
良久,他开口,声音如同他的眼神一般,平静无波:“我知这桩婚事,非你所愿,亦非我所求。”
知微的心微微一沉,指尖蜷缩,指甲抵着掌心。她早知会如此,却没想到他如此直白。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那探究的目光,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既入裴家门,便是裴家人。妾身沈知微,日后自当恪守妇道,谨遵本分,侍奉舅姑,友睦亲族,不敢有违。”
裴言澈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因高攀而窃喜,或因他态度而惶恐哭泣的女子。没想到,她竟如此镇定,回话亦滴水不漏,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与……尊严?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她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终是缓和了些许语气,道:“府中规矩繁多,人际复杂。若有不便之处,可去寻母亲分说。或者……”他顿了顿,“也可来问我。”
这不是热情的接纳,但至少,是一份基于责任的、有限的庇护。知微心中稍安,垂下眼帘,轻声应道:“谢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