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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取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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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筠再顾不得屋里的两个人,冒冒失失地往驿厅跑去。
一脚踏进去,还是一副热血上头的模样,可看到厅里的第三个人,她浑身的血几乎瞬间冷透了。
沈筠从没想到,会在这个情景下再见到严逴。
她曾经的大姐夫。
“沈筠!”
模模糊糊的,沈筠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可她浑身僵硬得几乎不能动。
太冷了。
冷得像是回到了沈笈死的那个冬天,沈筠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咯咯作响,她想起禾茵哭着说沈笈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如果不是严逴,沈笈怎么会死?
忽然,陶岸过来挡在她身前,沈筠的眼珠无意识滑了一下,才感觉到麻痹的四肢正不受控制的轻颤。
“沈筠。”陶岸的脸色有些难看,声音却放的很轻:“你先出去。”
可沈筠只是茫然的看着他,像是没听懂。
“沈筠。”
陶岸的声音更轻了,甚至伸出手要去拉她。
可那只手还没等碰到沈筠,就被身后太子的声音定在原地。
“沈姑娘。”太子站起身,慢条斯理的倒了一碗酒:“曹寿已收复余下水贼,今夜严将军就要携本宫懿旨前往夔州,调东南驻军平珠州之乱。”
他说着,端着酒碗走过来。
“殿下。”
陶岸转过身,横在两人之间,皱着眉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不上不下的停在了这里。
可多年的默契下,太子早已明白他心中所想。
“你为何要替她决定?”太子的眼神有些疑惑,却并没有跟陶岸争执:“那便算了。”
他说完,便作势往回走,可刚转过身,身后的陶岸又叫了他一声:“殿下。”
太子一向不大喜欢这种翻来覆去的出尔反尔,但如果是岑照川,他却也并不介意,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就又转了回去。
然而却发现人还低着头挡在自己身前,两只脚像粘在地上了一样。
太子试探着往前走了一小步,岑照川也跟着挪蹭了一小步。
“照川。”这下他真的有些无奈了,太子扶了扶额头:“你究竟想如何呢?”
岑照川没说话,磨蹭了半晌,才不情不愿的让开,露出身后的沈筠。
而沈筠就像傻了一样,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半点没有昨晚和岑照川争吵时候的影子。
不过太子也不在乎,只是将酒碗递到她身前,声音听不出起伏:“沈姑娘可愿替本宫饯严将军一碗酒?”
微黄浑浊的浆液在眼前微微摇晃,沈筠低下头,看见上面映出自己僵硬紧绷的面容,而后波纹动了动,变成了沈笈。
她忽然就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拔除一个毫无根基的沈家有什么意义?不如抓到手里,为我所用,成为他太子李屹的私库。
至于这个私库由谁来掌管…
沈筠抬起头,太子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那双眼睛定定看着她,里面没有期待,也没有胁迫,好像她接与不接太子都不在意。
也是,一家老小的命都在他一念之间,他何必在意,这杯酒递过来已经算是高看自己了,随便找个听话的接手,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还有个前提,这个人不能和严逴和平陵侯府有过节。
毕竟一桩夭折的姻缘,一个死去女人,何德何能影响他们这些当权者的基业?
沈筠的手指尖动了动,而后左手像是突然回过血,酥酥麻麻的从骨头里泛起疼痒,她看到自己抬起的整条手臂都在抖。
在家的时候,郎中说她这只手烫的太厉害了,筋肉都蜷在一起,再也伸不直了,沈筠刚开始不太愿意相信,总是偷偷趁着别人不注意试图将手掌掰直,可筋和皮都抻的生疼,手掌却还是弯的。
如今看来,这只受手弯起来的样子像是在捧着什么珍宝。
她捧起了瓷碗,指尖传来细腻的暖意,可沈筠却更冷了。
接过来,她就再不是那个没用的小姑娘,她将拥有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权力,她会成为京城这个追名逐利角斗场的一员,能真真正正捧着珍视的东西不再无能为力。
可她背叛了沈笈,她要把沈笈的离世彻彻底底埋在土里,和凶手握手言欢。
太子的手很稳,十分耐心的拖着酒碗,直到沈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沈姑娘。”他一点点松开手,低垂的眼睛一片漠然:“既然要接,就端住了。”
话音落下,太子抽回手,酒碗压在掌心的伤口上,疼的沈筠发抖,而后又洒出几滴酒液来,激得伤口更疼。
她转身,一步步朝严逴走过去。
到人身前时,酒只剩下浅浅的一个碗底,严逴没穿甲胄,只一件长衫,沈筠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系着的荷包上,竟然还是当年被自己扯掉扔在雪地里那个,不过此时已经破破烂烂的,缝补的针线蜈蚣似的爬着。
严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很快警惕起来,连忙一只手将它抓在身后。
沈筠忍不住笑起来,笑严逴,也笑她自己,明明都已经有了取舍,却还要抓着那点子良心放不下。
笑够了,她用右手扶了一把,稳稳当当将酒碗递过去:“严将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严逴没接,从桌上拿起个酒杯,又拎起酒坛倒满,紧接着也双手捧了过去。
随着两个酒碗轻轻一碰,“当”的一声响,沈筠知道,沈家是她的了。
严逴仰起头一饮而尽:“谢沈姑娘。”
沈筠也抬手,冰冷的酒液灌进嘴,苦涩辛辣,一路顺着喉管烧到胃里。
她身后,传来太子的声音:“增席。”
话音落下,很快有侍从搬来新的案几,摆上酒菜和碗筷。
沈筠安安静静坐在其后,听着太子和严逴商讨调兵平乱的事宜,一抬头,正看见陶岸在对面拧着眉头忧心忡忡的盯着自己。
不对。
他不是陶岸,是岑照川。
沈筠默默纠正自己,随后摇了摇头,看向案几上的菜肴,和送到她房里的差不多,不过这时候她也没什么胃口,就端起酒碗来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等散了席,人已经喝的醉醺醺了。
严逴急匆匆称夜走了,太子也自顾自回去休息,岑照川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早些回去睡吧。”
沈筠低低的笑了一下,随后扬起脸,冲他弯了弯手掌,岑照川以为她有话要说,就俯下身子凑近去听,可不想沈筠忽然伸出一只手臂将他勾了过来。
岑照川一时不察,整个人撞在她身上,嘴唇擦着她的脸颊蹭过去,岑照川连忙撑着地直起腰,一张脸上止不住的青白交替。
“你干什么!”
他下意识叱了一句,一低头,却看见沈筠还在冲着他笑,甚至挑衅似的仰脸凑了过来,岑照川赶紧侧着脸躲过去,沈筠便一头撞在了他下巴上,再一张嘴,混着酒香的潮热气息便扑了半张脸。
“怎么,你们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完,看着眼前抿紧的嘴唇和不住滚动的喉结,甚至伸出舌尖在青灰色的胡茬上舔了一口。
湿润的触感立刻酥麻麻的顺着皮肉钻进去,岑照川跳起来,窜出半米远。
可怒气冲冲的望过去时,却发现沈筠的眼睛里已经一点笑意都没有了。
“你装什么?”
沈筠直起身,甚至懒得将话挑明,只是定定看着他,再不发一言。
她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太子这碗酒看的全是岑照川的面子,那三颗人头或许在某一刻打动过他,可曹寿能在一夕之间整顿城中水贼,如此固守之下,破城依旧是件旷日持久的麻烦事。
所以,也许在昨日自己说出这三颗人头是从曹寿手里抢来的,太子心里就在可惜,可惜为什么曹寿败给自己,若是曹寿携着包括她沈筠在内的四颗人头出来投诚,那攻破群龙无首的珠州城恐怕便如探囊取物一般了。
不过大概是岑照川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既然岑照川看起来感兴趣,那太子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如果岑照川真能和她沈筠搅和到一处去,沈府这个私库也就相当于归了岑照川所有,若是没有也不算什么,她一个拾人牙慧的黄毛丫头,也该诚惶诚恐的接着这滔天富贵。
可为什么他们不肯拿她当人看呐!
沈筠觉得自己有点矫情,因为她能活到现在也全靠别人不拿她当人看。
擅闯潜鱼行,宴席上的人不拿她当人看,当夜连搜查的人都撤走去准备珠场的屠戮,她才能平平安安跟着红穗走到珠巷;乌屠淙觉得她掀不起风浪,遇见便杀了,侥幸跑了也无妨,下次再杀也来得及,所以追到河边甚至懒得下水,还有沈显灏、曹寿、魏邵祖…
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拿她当人看,但凡有一个肯花几分心思对付她,她坟头草都长出两米高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岑照川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沈筠回过神,静静看了他半晌。
随后撑着案几站起身来,踉跄着往外走,路过岑照川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改主意了随时找我。”
说完,沈筠也不等他答,又踉跄着走进浓重的夜色里。
没关系的。
沈筠想。
霜白应该还在屋里等她的,在霜白那里,自己才真真切切是个不可替代的人。
于是沈筠急得跑了起来,哐的一声撞进门里,将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霜白吓了一跳。
“姑娘你怎么才回来啊!”
霜白抱怨着,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站起身来:“我去给你准备热水,早点梳洗睡觉吧。”
“好。”
沈筠应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看着自己弯曲的左手。
她觉得,她应该再努力一些的。
沈筠又看了看霜白熟睡的身影,然后悄无声息地踏着夜色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