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与长风》璟璟逸

6、草长风息

　　图书馆捐赠仪式后的第三天，周璟几乎以为那天的插曲只是一场幻觉。
　　直到许星辰推开他办公室的门。
　　没有预约，没有敲门。她走进来，反手将门关上，动作流畅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今天没穿西装，只是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素面朝天，眼眶下还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这几天都没睡好。
　　她走到他宽大的办公桌前，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机屏幕转向他。上面是一张拍自陈旧档案的文件照片，隐约能看到“明德中学助学金发放记录”的字样，以及一个被红圈标注出来的、他当年的签名复印件。
　　“为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抖，“为什么帮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璟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他看着她，看着她强装的镇定下那几乎要碎裂的脆弱。他沉默了几秒，选择了坦诚。
　　“那时候，你需要。”他的声音很平静，“告诉你，你不会要。”
　　很简单的原因，却精准地戳中了许星辰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是啊，那时的她，骄傲得像只孔雀，哪怕羽毛掉光了，也不会接受曾经被她“欺负”的人的施舍，尤其还是如此大的一笔钱。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她猛地别过头去，肩膀微微耸动。不是悲伤，是一种积压了九年、混杂着感恩、愧疚、以及某种难以言喻情感的总爆发。
　　周璟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她面前。他没有贸然触碰她，只是递过去一张纸巾。
　　“都过去了，许星辰。”他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那笔钱，对我当时而言，是锦上添花；对你，是雪中送炭。只是做了当时觉得对的选择，你不必一直放在心上。”
　　许星辰接过纸巾，胡乱地擦了擦脸，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他，忽然扯出一个带着泪意的、近乎凶狠的笑：
　　“周总，你说得轻巧。九年，连本带利，你打算要我怎么还？”
　　周璟愣住了。他设想过她可能会感激，可能会尴尬，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讨债”。
　　看着他错愕的表情，许星辰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重新压回了心底，只剩下属于项目经理许星辰的冷静与锐利。她拿出一个U盘，放在他桌上。
　　“公是公，私是私。‘灵境’项目虽然成功了，但竞争对手不会善罢甘休。这是我整理的他们下一步可能采取的市场策略分析，以及我们的应对预案。”她看着他，眼神恢复了专业和笃定，“周璟，我不是来祈求给你报答的。我是来告诉你，当年你借我的，不仅仅是钱，是一个机会。现在，我把它变成了能力。这笔‘债’，我用我的专业和能力来还。”
　　* * *
　　就在“灵境”系统高歌猛进，准备大规模推向市场时，危机再次降临。竞争对手“星海科技”发动了凶狠的反击，不仅在舆论上大肆抹黑“灵境”的数据安全性，还以涉嫌侵犯商业机密为由，挖走了项目组的一名核心工程师，并提起了诉讼。
　　消息传来，公司内部一片哗然，股价应声下跌。技术团队人心惶惶，市场部应对乏力。
　　巨大的压力下，周璟和技术团队主张正面迎战，集中所有资源进行技术澄清和法律反击，认为清者自清。而许星辰和她的顾问团队则判断，舆论战一旦陷入被动，将对品牌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必须立刻启动紧急公关，甚至不惜暂时下架产品，以退为进。
　　“下架？绝对不行！”周璟在紧急会议上态度坚决，“这等于变相承认了我们有问题！技术上的事情，必须用技术说话！”
　　“周总，市场看不懂那么深的技术！民众只会相信他们听到的！”许星辰据理力争，“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灵境’的品牌声誉！暂时的后退，是为了更强势的回归！”
　　会议室里再次充满了火药味。但这一次，争吵过后，两人都没有离开。
　　深夜的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满白板的策略分析。
　　“我知道你相信你的技术，”许星辰的声音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但有时候，战场不止一个。”
　　周璟看着白板上她画出的舆论传播路径图，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在应对这种复杂的商业攻击上，她的经验和判断更为老道。
　　“你说得对。”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是我太固执了。技术是我的舒适区，但商业战争不是。”
　　许星辰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她没想到这个骄傲的男人会如此直接地承认自己的局限。
　　“那我们……分工？”她试探着问。
　　“好。”周璟点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你负责对外，稳住舆论，必要时候……可以按你的方案，主动下架，召开新闻发布会澄清。我负责对内，稳定军心，同时深挖技术证据，准备法律材料，一定要把被挖走的人泄露机密的证据链坐实！”
　　没有更多的言语，两人迅速达成了共识。这是一种经历过考验后建立的、超越个人情绪的绝对信任。
　　接下来的几周，成了公司成立以来最艰难的时期。
　　许星辰带领团队昼夜不停地与各路媒体沟通，发布澄清公告，精心策划新闻发布会，甚至动用了她积累的所有人脉，将舆论的负面影响降到了最低。在压力最大的时候，她力排众议，果断做出了“灵境”系统暂时下架、进行全面安全升级的决定。这一举措虽然引发了短暂的质疑，却也展现了公司负责任的态度，赢得了部分公众的谅解和等待。
　　而周璟则像定海神针，稳住了技术团队。他亲自带队，一方面加固系统安全，另一方面与法务部门紧密配合，搜集到了确凿的证据，证明了离职员工携带核心代码投奔竞争对手的事实。
　　最终，在新闻发布会上，许星辰面对镜头，从容不迫地陈述事实，展示证据，有力地回击了所有不实指控。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周璟团队提交的完整证据链，也让“星海科技”的诉讼变成了笑话，反而因此声誉扫地。
　　* * *
　　危机解除的那天晚上，又是一个加班夜。大部分员工都回去休息了，周璟还在办公室处理后续事宜。
　　许星辰敲敲门走进来，将一杯星巴克放在他桌上，脸上带着一丝久违的、带着点狡黠的笑容：“现在，能赏脸喝一杯我买的咖啡了吗？”
　　周璟看着那杯熟悉的咖啡，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他接过，喝了一口，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太甜。”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却没有松开，反而紧紧握住了杯子，仿佛握着一段失而复得的温度。他抬起头，看向她，目光深沉而温柔：
　　“许星辰，”他叫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许经理”，“九年的债，用余生来还，够不够？”
　　许星辰看着他，看着这个从少年时代就闯入她生命，以各种方式影响了她一生的男人。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认真，也看到了那份跨越了漫长时光，终于清晰显露的情感。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走上前，拿起他桌上的那杯咖啡，就着他刚才喝过的位置，也喝了一小口，然后皱着脸说：
　　“嗯，是太甜了。”顿了顿，她抬眼看他，眼中闪烁着如同当年一般明亮、却更加沉稳的光芒，“不过，试着喝喝看，也不错。”
　　周璟笑了，伸手，紧紧握住了她拿着咖啡杯的手。两只手，一只带着常年敲代码的薄茧，一只指节分明尽显干练，紧紧交叠在一起。
　　窗外，是璀璨的城市灯火，如同落入凡间的星辰。他曾是沉默的野草，在石缝中挣扎求生，凭借着一股韧劲，终于触碰到属于自己的天空；她曾是自在的长风，掠过云端无拘无束，却在骤雨中被吹散，最终凭借着自己的力量，重新凝聚，找到了愿意为之盘旋停留的归处。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经历了离散与成长，最终在顶峰相遇。不是谁依附了谁，而是彼此成就，彼此完整。
　　野草与长风，相伴共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