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与长风》璟璟逸

1、夏虫语冰

　　2016年的初秋，暑气未消。
　　省城最好的私立高中——明德中学的礼堂里，新生开学典礼正在举行。冷气开得很足，却吹不散周璟心头的燥热。
　　他站在后台，能清晰地透过幕布的缝隙，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些少男少女，穿着和他一样的蓝白校服，气质却天差地别。他们脸上是未经世事的松弛，偶尔交头接耳，手腕上不经意露出的名表，或者脚上限量版的球鞋，都无声地宣告着彼此的阶层。
　　周璟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演讲稿，纸张边缘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皱。他身上这件白衬衫，是母亲昨晚用熨斗反复熨烫过的，领口却依旧带着无法抚平的旧痕。裤脚处，一个不显眼的补丁，像烙印一样，时刻提醒着他的处境。
　　“下面，有请新生代表，中考状元——周璟同学发言！”
　　掌声响起，稀稀拉拉，带着礼貌性的敷衍。周璟深吸一口气，走上台。灯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下眼，目光扫过台下。就在前排，一个女生格外显眼。她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微卷的发梢，阳光从礼堂高窗落下，恰好照在她小巧的钻石耳钉上，折射出一点晃眼的、冷硬的光。
　　周璟认得她，或者说，开学第一天就听说了她——许星辰。家里做地产的，真正的富家女。
　　他的发言一如既往的优秀，逻辑清晰，引经据典。但台下大多数人的注意力，早已游离。许星辰甚至微微打了个哈欠，侧头对身边的闺蜜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看，标准的做题家，没劲。”
　　声音不大，却像根细针，精准地扎进了周璟的耳膜。他握着话筒的指节微微泛白，但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 * *
　　午后，图书馆是周璟的避难所。只有沉浸在公式和单词的世界里，他才能暂时忘记周遭的格格不入。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正沉浸在一道物理竞赛题的推导中，忽然，一本崭新的漫画书“啪”地一声，盖住了他摊开的习题集。
　　周璟皱眉抬头。
　　许星辰站在桌旁，笑靥如花，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恣意。她将一杯印着绿色logo的、插着吸管的塑料杯推到他面前，杯壁上凝结着冰凉的水珠。
　　“大学霸，帮我划个重点呗？”她指了指那本漫画，“划好了，这个归你。”她眨眨眼，“星巴克，你肯定没喝过。”
　　那杯饮料看起来冰凉又甜腻，与这间充斥着墨香的书馆格格不入，也与他格格不入。周围几个同学好奇地望过来，带着看戏的笑意。
　　周璟的目光从漫画书移到那杯饮料，再移到许星辰带着戏谑的脸上。他沉默了两秒，然后将那杯星巴克缓缓推回到她面前。
　　“我不需要。”他的声音平静，没有怒气，也没有卑微，“重点，书上有。”
　　许星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似乎没料到会被如此干脆地拒绝。周围的目光变得有些微妙。她撇撇嘴，拿起漫画书和那杯碰了壁的咖啡，转身走了，留下一阵淡淡的、昂贵的香水味。
　　周璟重新低下头，看着习题集上被书角压出的浅浅印痕，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知道，麻烦开始了。
　　* * *
　　麻烦来得很快。一次随堂小测后，许星辰和闺蜜打赌输了，嚷嚷着要请全班喝奶茶。当奶茶店的菜单传到周璟这里时，他看着上面动辄三四十的价格，沉默了一下。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从那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布质钱包里，仔细地数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放在桌上，声音清晰地说：“我不喝，折现给我就行。”
　　一瞬间，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的蝉鸣。
　　随即，是几声压抑不住的窃笑。那笑声像芒刺，扎在周璟的背上。他却依旧挺直着脊梁，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交易。只有离得近的许星辰，能看到他握着钱包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许星辰看着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面没有她常见的讨好、窘迫，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不容亵渎的尊严。她准备调侃的话卡在喉咙里，第一次，在面对这个“穷小子”时，忘了反应。
　　* * *
　　某天放学，几个男生围着周璟，其中一个指着他那洗得泛白、甚至能看到织物纹理的书包，夸张地笑道：“周璟，你这包是祖传的吧？古董啊！能不能借我们鉴赏鉴赏？”
　　哄笑声中，周璟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吵什么吵？”一个清脆又带着不耐烦的声音插了进来。许星辰拎着她那款一眼就能看出价格不菲的限量款包包，皱着眉头走过来。她目光扫过那个嘲笑周璟的男生，又落在周璟旧书包上，撇了撇嘴。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随手就将自己那个崭新的、价值不菲的包，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啧，沾上穷酸气了，不要了。”她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看也没看周璟一眼，拉着闺蜜扬长而去。
　　那几个男生面面相觑，讪讪地散了。
　　周璟站在原地，垃圾桶里那个崭新的包刺眼无比。许星辰的行为，像是在帮他解围，却又用最极致的方式，将两人之间的鸿沟，赤裸裸地、残忍地展现在他面前。一种混合着难堪、屈辱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激，在他心中翻涌。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肩上那个“古董”书包的带子，攥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