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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豪情商妇俏郎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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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烟雨蒙蒙。巍峨的竹骨楼船自鸢城南的岸口出发,经逢游运河向沧州方向行进。
斗拱飞檐、雕花舷窗的尾楼里,林霜行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碧波,忽而听见同行的商船上有人在互相唱和,歌声嘹亮悠远,令人闻之心绪畅然。
她弯了眼轻笑,目光不自觉地移向尾楼另一侧。
那处倚墙的长排书架只有齐膝之高,其外还制了些纹路精致的挡板,一面是为了防止船身摇晃,高处的书掉下来砸了贵客的脑袋,一面也是便于船工时常擦拭,而不用把登高的爬梯搬来搬去。
被认作“贵客”情夫的祁青洲正席地坐在书架旁翻书闻香,听见那歌声的时刻,视线也不偏不倚落在了林霜行脸上。
“……”相视时,两个人都从对方脸上看见了一瞬的局促。
自从在茗山上聊了场不欢而散的天,林霜行总在闲暇时想起自己口中的那句“懦弱”,没有回答,没有否认,回应她的只是一双泛红的眼睛,不知是受了山风的侵袭,还是一份怅然若失的默许。
萧从舟变成祁青洲的一刻,以及那之后背离故乡、疏离亲友的每时每刻,或许也曾在心里认定了自己的“懦弱”,所以在听到她脱口而出的一刻,眼神里才毫无被戳破、被讥讽的愤怒,有的只是安静得有些不寻常的怅惘,好像他又一次地认定了自己的不堪。
从那之后,彼此相处总是格外拘谨,林霜行刻意避免与祁青洲交流,昨夜也只与觉明议定了同行。
觉明正欲去准备些行头,祁青洲便敲响了房门,请她让自己也随侍左右。
林霜行从祁青洲的神色察觉出了些许不解其味的情绪,故而心头疑虑,想也不想就摆手拒绝,然而脑海里却又不合时宜地冒出了自己毅然应允的那份嘱托,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你随行吧。”
于是今天一早,鸢城船行的宋老板就笑盈盈地把二人迎进了顶层,瞧着林霜行满身的华美锦缎,两眼都放着精光:“夫人要往沧州去,船行要一天一夜之久,住得舒坦便是头等的大事,不知是几人同行?这位公子……”
宋老板眯起眼打量起立在贵夫人身后的锦衣男子。
凭着多年廛市浮沉、行商坐贾的眼力,宋老板立马笃定了这容貌俊朗、随侍身侧的小子的身份。
“小公子若要随行,宋某人的‘观海阁’一船,尾楼宽敞又雅致,最是适合二位了!”
故此,本想扮作豪商夫妻的林霜行和祁青洲因着某人一时难以改换的立侍习惯,莫名在这船商的眼里变成了豪商和她在外的小情郎,连赶赴沧州的缘由也从行商变成了私游。
二人一被迎入尾楼,便被那扑鼻而来的甜腻花香熏得头晕目眩,尤其是极少船行的祁青洲,闻之差点吐了出来。慌得宋老板和船工七手八脚地把满屋的花卉与熏香撤了个干净,赶忙用清淡的木香给这看似健壮却实在娇弱的小公子供了起来。
“您就在此处静坐片刻,此香清冽钻骨,是最能解腻清神的……”满头大汗的宋老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霜行的神色,似乎是担忧这位出手阔绰的贵客“冲冠一怒为蓝颜”,讪笑着又问了好几句,“小公子,您现在感觉如何了?后边儿正熬着姜茶,马上就给二位送过来。”
“……无事。”祁青洲闻着带了些陈皮气味的木香,面色舒缓了许多,宋老板和船工顿时长吁一气,拱手低眉地退了出去。
故作压制愠怒的林霜行瞬间就解了眉头。
新政预行,各处暗阁传回的消息皆称一切井然有序。林霜行满心疑窦,本想借乘船之故与同行的商家探些“生意”,不料这沧州漕运使竟是个上行下效的主,上至督办、官兵,下至货商、船工,个个口风紧闭,一提便偏转了话头,不肯透露分毫。
林霜行瞅了眼正闭目养神的祁青洲。
奈何唯一能指望着去暗中探听一番的人还差点撅了过去,此刻眉心微蹙、神色紧绷,似乎仍在忍耐不适。
“……”林霜行终于忍不住上前,探手摸了那人的额头。
冰凉的指腹轻触上额前,祁青洲慌乱睁眼,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女子的眼睫。
他猝然间屏住了呼吸,垂落的视线落在无处安放的双手之上。
“……要憋多久?”林霜行心里失笑,面上不显不露,佯装了一派沉静淡漠,“不要耽误了正事,去那边榻上睡会儿吧。”
“现下已好多了……多谢阁主关怀。”祁青洲不着痕迹地向后移了一寸,感受到女子略带审视的目光,感觉一呼一吸也成了需要耗费心力的任务,一时竟不知道怎样控制轻重疾徐,连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匆忙,“我去外边看看,想必言语间会有些流出的消息。”
林霜行终于施施然起身,朝着舷窗旁的卧榻走去:“不用去了,入夜后船帮点灯宴饮,到时候酒过三巡,你就算把耳朵凑到人脸上去也无人会在意。”
“……是。”祁青洲紧绷的身体逐渐松弛了下来,轻声询问,“晨起奔波,阁主是否要用些膳食?”
“我……”周遭猝而涌起了一股浓重的腥气,像是河鱼夹杂了鲜血的气味,熏得林霜行捂住嘴就干呕了起来。
祁青洲立马飞身而至,迅速关了窗,半蹲在林霜行眼前,递上了他方才没能用到的敞口铜壶。
片刻后,活蹦乱跳的林霜行躺上了床榻,身娇体弱的祁青洲则守在一旁,为她漱了口又喂了汤,最后看着她的睡颜陷入了沉默。
林霜行的胭脂极淡,看上去不过信手铺就,在眼角晕开了一片淡薄的绯色。
祁青洲安静地看着,忽而瞧见那排墨色睫羽的尾端竟勾着一点极小的粉末,正随着主人平缓的呼吸与颤动的眼睫一齐上下浮动。
“……”漫长的沉寂中,他终于伸出一指,轻轻拨去了那点细小的胭脂粉末,看它落在女子氤着薄红的眼角,像点了一颗朱红的泪痣。
手指轻点上那颗粉末,祁青洲垂着眼眸,把它捻化在了指尖。
……
林霜行转醒之时,已是夕阳西下,烟火似的晚霞从窗纸铺进了尾楼,在丝绸的被褥上斑驳浮动。
她揉了揉昏沉的额角,只觉脑中思绪如潮,密密麻麻如丝如缕,把她的头都给塞满了。
虚掩的楼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祁青洲端着承盘推开门,和床榻上的人对上了视线。
林霜行一看便知,祁青洲不但忘了改换身为侍从的习惯,连“小情郎”的柔弱骄纵也是懒得扮演,抢了船工的活儿不说,看上去连厨子的活儿都给抢了。
束袖作羹汤的“小情郎”走到案前,一一放下承盘里清淡而丰盛的菜肴,又添了碗汤色雪白的香梨燕窝,起身就要来扶她过去。
这副贤惠体贴的模样看得林霜行脸红心热,好像两个人真成了那私相授受的“豪情商妇俏郎君”。
越想越诡异,她忙躲开了祁青洲伸过来的手,穿上鞋就慌不择路地朝桌案边跑,结果起身就觉目眩神摇,脚尖踩了脚后跟,差点儿连人带鞋一起飞了出去。
祁青洲眼疾手快地揽住了她的腰。
“游灯夜宴已筹备妥当,夫人,小公子,还请……”宋老板从张开的门缝里探眼一瞧,顿时被这郎情妾意的场景骇得偏过了头。
“……身手真好。”林霜行轻咳一声,从男人的怀里钻了出来。
门口的宋老板这才赔着笑继续:“哎呀,瞧我,打扰了二位的雅兴……夜宴已开场,夫人,小公子,还请随宋某上座。”
……
船楼顶层,设座的亭台中轻纱飘摇。浮停的几十艘船舸皆点了夜灯,烛火与寒凉月色共融于静谧的水面,犹如碧绸上织了碎金流银。
随船的乐舞班子在甲板上为宾客开宴,琴音清越,舞步翩跹。
林霜行和祁青洲与宋老板及另三位商客聚了满座,席间搭桥的搭桥,牵线的牵线,林阁主凭着玄镜阁多年行走积攒来的消息,把自己伪装成了茶乡楠州老牌茶庄的接任掌柜。
“我弟弟是个不成器的,所以爹娘都有意把生意交到我和我官人的手上。我也不能辜负了他们不是?”林霜行摇头叹息,接过祁青洲给她换上的茶水,“所以就想带着我家……我家堂弟,去沧州看一看,顺带着和那边的茶商谈些生意。”
话语中还刻意停顿,引得座上的宋老板朝着身边的商客挤眉弄眼,意思是“什么堂弟,不就是情郎么”,彼此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只是沧州最近管得太严,我家叔父在那边漕运当值,说是官家已经开始压运粮的价了,反而要把我们这些不紧要的都给拔上去。”林霜行摩挲着手底的白瓷筷枕,脸上愁眉不展,“宋老板当真是有福之人,你们是被上面照拂着喽……”
“哪里哪里……若少了这些添头,我这生意也不好做呀。天下商客一家亲,宋某人能有今天,难道不是仰仗了诸位的照顾?林夫人,我再敬你一杯!”宋老板一心想和这南域的大茶商攀点交情,最好还能谈成些替她家运货的生意,于是一个劲儿地倒酒递水推盘子,唯恐给自己的“金元宝”饿着渴着了。
只是美酒被坐在中间的祁青洲接过去,无一列外都给换成了茶水,宋老板酒酣耳热、满心忖度,愣是一次也没能发现。
林霜行这一番半真半假却好似真情流露的感慨,倒引得同座的丝绸商起了同病相怜之情,连声应和道:“可不是,如今比以往多耗银子不说,还要跟征来的粮抢船嘞。我家入京的货都在沧州囤了四五天了,愣是没能发得了包,你说这是什么道理?水岸跑船的被官家征了个七七八八,总不能叫我们找个偷道的野船,或是自个儿办个船帮子送去审批吧?”
林霜行露出一个切身体会的牙酸笑容:“正是,正是啊。”她接过祁青洲递上的茶盏抵在嘴边,眸光落在漂浮的细碎茶叶之上,“按理说,春夏之交,征粮开兑,正是漕运繁忙的时候。但往年光是官船便已足够,怎么如今督办了商船,却反而不够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