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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愿师傅此生安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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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雪后初晴,一名府人踩着雪水疾步跑过知府宅邸的石子路,却听前方雅室中一阵噼里啪啦砸碗的声响,吓得候在了朝他挤眉弄眼的侍从身旁。
“你听这动静……可别进去触霉头了。”侍从压着声音提醒。
陈设精美的屋内,周孝林正对着眼前的辰王世子诺诺称是:“殿下,王爷的思虑也不无道理,您别动气。咱们按您的意思,先派人去参上玄镜阁和黎照一本才是正事啊。”
李曜斜他一眼,突然扯着嘴角笑了笑:“江湖里跑腿的喽啰,也敢向父王告我的状。周大人,你倒是说说,父王他有什么思虑,莫不成那谢无渡是本王流落在外的私家兄弟不成?”
周孝林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这、这哪儿能啊,殿下您说笑了!碎雨楼在江湖上于王爷而言,就和玄镜阁在朝堂中对那位一样的,满门皆全凭一人吩咐……您想想,如此关节机窍,做出个礼待的样子给那群江湖人看,不是正好收归人心吗?”
“若按本王的意思……”李曜嗤了一声,手指抚摸着条案上的青石香炉,“这群上不了台面的匪徒拿着赏钱办事也就罢了,可看父王的打算,却似乎是想要把他们收编成官家呢。”
周孝林看着世子殿下手底的动作,额头冷汗直冒。
那顶香炉可是他求着磐佛寺的大师开过光的,千金难买,金贵得很。知府大人不住咽着唾沫,心底连声祈祷:茶盏、花瓶,可劲儿了砸就是,只千万别给他的宝贝香炉砸喽……
李曜瞧见眼前人慌张的模样,终于是笑着收回了手,略叹一气,说道:“跟沧州那边通通信儿……把事情都提前做起来吧。算算日子,玄镜阁的人也快到了。”
周孝林连连颔首:“是,殿下。”
他躬着腰退后,走到门边才转了身。
候在门外的府人见他出来,急忙上前凑近自家知府的耳朵,低声道:“大人,夫人叫赶紧请您过去一趟,她正在书房里候着呢。”
周孝林面色一凛,挥袖背到身后,朝西厢庭院去了。
……
“大人,大人……”刚一踏进院中,知府夫人就被丫鬟搀扶着走了出来,握着周孝林的手腕就带人进了书房,摆手屏退了众人。
她小心翼翼地关严了房门,回身已是垂然欲泣:“云儿她跟着那画画的丫头走了!我跟着下人们找了半天,问过码头的人才知道,两个人早搭了野船不知往哪里去了——”
“你说什么?!”周孝林顿时吹胡子瞪眼,“云儿她、她走了?”
半月前,知府家的小姐周云徽在云州的凭风书塾里结识了一个极擅作画的女子。
那女子也自称姓周,名唤梦鱼,从家乡一路到此,全凭卖画为生。
周云徽素爱丹青,便向私塾先生求了这周梦鱼来教她作画。周孝林与夫人一见只是个柔弱女子,便也未作他想,爽快地应许了女儿的请求。
故而周梦鱼每每自后院入府,府人都会恭恭敬敬地引着她去到小姐的住处,无人阻拦。谁料就是这般默许坏了事,叫人自后门悄无声息地带走了小姐,直到知府夫人午后兴起,端着两碗五锦粥敲响了女儿的画室房门……
“哎呀,我的大人,”知府夫人捂着嘴哭泣不止,“您就快让官家的驿站四处传传消息吧!咱们可就这一个女儿,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啊……”
周孝林眉毛皱得像刚过水的袍子,鼻间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我叫人去安排,你放心。码头的野船也一个个去查,他们送完了客都得赶着回来的。”
知府夫人这才掩嘴止住了哭声,轻轻抽泣着点了点头。
……
鸢城城角,环境幽寂的客栈中今日却站满了人。
玄镜阁即将赴往沧州,在此送别欲往棠梨旧城中归去的云莽。
坐在堂中央的白发老叟缓缓抚着须,神色平静,始终默然无言。
雅轩外的梁柱旁靠着一帮要送人到棠梨城门的阁人。领头的楼出鹤悠闲地抱着手,左看看右看看,愣是没能看懂万事齐备之下,这群人都在静候些什么。
“楼长使,这是等什么呢?”旁边一人探头问她。
“我哪知道。”楼出鹤将两条胳膊倒腾一番,最后换成了左臂压右臂。
片刻后,那堂中的老人终于轻叩了扶手,旁边的祁青洲和林霜行搀着他站起了身。
已整装待发许久的阁人们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乌泱泱走出了客栈。
平日里哪有“送一个教书的老先生回家”这般轻松的活儿干?接到任务的阁人们个个心潮澎湃,连一路上停靠些什么城池,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全都早早打听了个清楚。
一群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瞅着自家阁主,见她一路神色冷寂,出门时抬眸朝他们使了个眼色。
眼尖的人立马牵着马带着轿子往路口去了。
云莽在林霜行身畔轻声开口:“林家丫头,你替我看顾着些……”
话未说尽,听见的三人却都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看顾着些我的徒儿。
不要派他去干太过危险的活儿。
不要让他一人身入险境,尽量多派些人手帮他。
不要忘记了哪怕只是一分的真心,让他满怀期待地回首看去,却发觉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林霜行抬头望向老人右手边的人,看他默然低垂着眉眼,清晨的阳光洒向那张侧脸,在他的鼻尖映上了几点细碎的光。她颔首应是,轻声回答:“霜行记着了。”
云莽被搀扶着坐上了轿子。那双浑浊而温润的眼眸在合上轿帘的一刻向祁青洲望去了一眼,然后深深垂下了眼帘。
车轿终于渐行渐远。留在门口的人都抱了手躬腰下拜,齐声辞别:“先生一路慢走。”
静默无声处,祁青洲望着晨雾中逐渐模糊的轿影,强装冷寂的神色一瞬间土崩瓦解。
他终于怅然若失,俯身跪地,深深叩拜。
“师傅……师傅……”他小声唤着,渐渐泪水盈眶。
“徒儿不敬不孝……唯愿师傅……鹤寿松龄,此生安康。”
……
山风堂里的火烛经常点到子时。留宿的学子起夜路过,总能看到自家师傅在书堂里愁眉不展地盯着他们写的字看,似乎是被那龙飞凤舞、形态各异的笔法扰得无法安眠,披上件外衣就赶过去了。
其中,尤以萧家那位小将军的字最为“出彩”。云莽曾拿着他写的一张千字文在书堂中交相传阅,学子们接过来一看,皆扶额捧腹,大赞他是“当世书法的一脉异军突起”。
萧从舟的字倒是横平竖直、方方正正。
只是那“横”平的过了头,看上去像极了被裁衣匠人抻紧的布尺,“竖”又毫不管提笔轻重,写的上下一边儿宽,整幅字写得跟初提毛笔的小孩似的,不说大将之风,就连伙夫之风也得说是差之毫厘。
云莽背着手在书案旁来回踱步,不时急促地咳嗽两声。萧从舟面露赧然,抬头朝他一笑:“师傅,徒儿最近有在用功练字了,到时候再请您指教……”
云莽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于是之后两月,萧从舟自请留堂一个时辰,钻进僻静无人的藏书阁埋头练字,倒是十分认真、从不偷闲。偶有散学的同窗经过阁外,好奇地趴在窗边瞅他,云莽便悠悠地举着书卷,一一敲过他们的头,催着人下山归家了。
“师傅。”两月后,萧从舟拿着他的“战果”敲响了傍晚闭户的游云书斋。
云莽端坐案前,接过那一沓宣纸细看,笔迹竟清秀流畅,与先前的稚拙字体大不相同。
他抬眼瞧着少年人略显紧张的神色,咳喘一阵,开口道:“怎么,虽有恒心,却无信心了?”
萧从舟跪在席团上,颔首浅笑:“徒儿惭愧。”
“字写得大有长进,以后发下去供人‘鉴赏’的,应该是要少了你这一张喽。”云莽放下了手中宣纸,“只是诸多练笔,怎得都摘自这般冷僻的《松山集》?”
萧从舟闻言一怔,抬头对上自家师傅的视线:“……书室中随意翻得,故而以此练笔。”
片刻后,他躬身退了出来,轻轻阖上了游云斋的房门。
《松山集》摘录了自古以来的祝祷诗词、祈安文章,字句皆是福寿安康。
读书人都道它冷僻,非经非典,随手就扔在一旁。萧从舟却在藏书阁里找了半天,终于在昏暗的角落书匣找到了这本外皮残破、内里崭新的《松山集》,放在桌案一边,充作了练字的范本。
山风堂一如其名,寒风凛冽、穿堂而过。云莽不听徒生童子嘱托,仍然晨起夜寐、长衫单薄,结果一病就病了几月。
萧从舟与同窗每每带着药材上山,悄然让灶房熬了汤药送去,却都被不取徒生分豪的云莽骂了回来。
“不要你们多事!风寒药在山上堆了一堆,你们是觉着师傅连药都买不起,还是觉得我过上两日就要驾鹤西去了?!”云莽剧烈地咳嗽起来,泛红的眼睛盯着书堂上下,“再让我听见你们过问灶房熬药之事,一个个都别来念书了,滚下山开药馆子去!”
一众徒生的关怀言辞皆被臭骂了回来,萧从舟蹙眉出神,在练笔之初写歪了一个“安”字。
他低头看着那瘸了腿似的一个字,忽然站起了身。
藏书阁书籍万千,他埋头找了半日,才找到那本当不会引起云莽怀疑的《松山集》。
厚厚的几千纸张里写满了祈祷安康的诗词文赋,也藏进了一句湮没无闻的——“愿师傅鹤寿松龄,此生安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