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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家与枷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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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车在星源山区的盘山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将李心欣骨子里的那点城市气息彻底抖落干净。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白酒、草药和潮湿霉味的滞重空气,将她紧紧包裹。
这就是她的家。
父亲李平又陷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端着浑浊的酒杯,那条废了的腿像不属于他似的随意耷拉着。灶台边,母亲一边忙碌,一边不住地低声埋怨:“……喝,就知道喝!镇上看仓库的活计清清闲闲,偏不去……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可一回头看到心欣,母亲立刻擦了擦手,脸上堆起被岁月磨损却依旧真切的笑:“欣儿回来了?饿不饿?妈给你蒸了鸡蛋羹,在锅里温着呢。”妹妹心喜像只归巢的雀鸟,欢快地扑出来,抱着她的胳膊,“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驱散了一路风尘。
家的温馨是真实的,像冬日里一碗温吞的水,暖着肠胃。但父亲那醉生梦死的沉默,母亲眼角化不开的愁绪,以及这个家肉眼可见的、正在缓慢沉沦的破败,又是冰冷的枷锁,一圈圈缠上心欣的心,沉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夜里,这枷锁骤然收紧,发出刺耳的声响。
李平不知何时又灌下去大半瓶辛辣的散装白酒,突然从椅子上滚倒在地,身体蜷缩成团,双手死死按住上腹,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蜡黄可怖,豆大的冷汗瞬间浸湿了花白的鬓角。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痛苦呻吟。
“又犯了!叫你喝!叫你往死里喝!”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愤怒,更是绝望。心喜吓得哇哇大哭,躲在心欣身后。
家里瞬间鸡飞狗跳。心欣和母亲试图将父亲扶起送去医院。他蜷成虾米,指节抠进泥地里,泥垢塞满指甲。从齿间挤出的字眼像碎玻璃:
“不去……医院……他们……”
说到“他们”时,他瞳孔猛地外扩,像有人在黑暗里喊他名字。
僵持到最后,李平力竭昏睡过去,粗重的呼吸像破旧的风箱。心欣翻出家里那个掉漆的铁皮盒子,打开盒盖,一股陈旧的樟脑味冲出来。里头躺着几张皱票:五块、一块、五毛……最底下压着一张褪色的学费缴费证明。她手指一顿,把它揉成一团,又展开,再揉,纸球太小,塞不住“家徒四壁”那么大的窟窿。
第二天一早,山雾未散,心欣便咬着牙出了门。
外婆拉着她干瘦的手,老泪纵横,最后颤抖着塞给她一张攥得发热的二十元纸币:“娃啊……外婆没本事……你舅舅那边也难……”
大姑把账簿往柜台一摔,扬起一阵灰:“高中都念完了,还翻不出钱?你妈当年嫁人时,彩礼可是这个数!”她伸出三根涂红指甲的手指,像戳进心欣喉咙,“读书把脑子读傻了吧?女人最后还不是得靠男人——”
话音未落,她顺手从货架抄起一包廉价喜糖,甩到心欣脚面,“下个月我儿结婚,别空手来,听见没?”
糖包落地,红塑料皮裂开,砂糖颗子滚进尘土,像一地碎玻璃渣。心欣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糖,一只芦花鸡踱过来,啄走一粒,又扑棱着翅膀跑开——她的窘迫连畜生都看得懂。
心欣几乎是踉跄着逃出来的。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街上每一个路人的目光都像是在无声地嘲讽她。屈辱和绝望像冰冷的藤蔓,勒得她心脏一阵阵抽痛。
就在她茫然站在尘土飞扬的街口,不知该往何处去时,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李心欣?真巧啊。”
是同年级的焉斌。他骑在摩托车上,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月假怎么不回家,在这儿体验生活?可赶不上回学校那趟独苗车了,我送你呗。”
心欣慌乱地低下头,像是被人窥见了最不堪的秘密,含糊地应了一声。回学校的路上,焉斌显得异常健谈。在他的再三“关心”与引导下,心力交瘁、孤立无援的心欣,像抓住浮木般,断断续续地透露了父亲重病、急需用钱的困境。
山风卷着柴油味,心欣手指扣紧后座金属杆,指节泛白。焉斌忽然加速,她猝不及防撞上他后背,“抱紧啊,摔下去可没人捡。”他声音散在风里,像一刀假意的温柔。
焉斌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他父亲焉雄不止一次提过,星源案那个没死的瘸腿农夫李平,嘴里肯定咬着能掀翻天的好东西。多年来用强的怕他鱼死网破,一直没敢妄动。如今,这老家伙病了,缺钱了,他女儿又恰好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如果能用“婚姻”这层合法关系绑定李心欣,还怕套不出那个秘密?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到了学校,已是日暮西山。焉斌没有放她走,而是叫来了两个眼神流气、早已混迹社会的“兄弟”,半请半强迫地拉着心欣去了学校后门油腻的小餐馆。
灯泡沾满油灰,光落在焉斌脸上,打出两道羊角形的阴影。他把一块红烧肉夹到她碗里,肥膘颤颤巍巍:“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照顾叔叔。”
心欣筷子一抖,肉块滑回盘子,酱汁溅在他白T恤胸口,像一枚暗红的指印。焉斌低头笑笑,随手抽纸擦掉,动作斯文,却拿眼角余光瞟她——猫看老鼠的余光。
心欣如坐针毡,食不知味。
饭后,天色彻底暗下,焉斌将她带到餐馆后一条灯光昏暗、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另外两人不远不近地站着,恰好堵住了来路。
焉斌不急着逼近,先抬脚把一只流浪猫的食盆踢翻,罐头在墙角滚出老远。猫嗷一声窜上屋顶,瓦片哗啦啦响,像给这场逼宫奏了前奏。
随后他才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温柔:“心欣,你看,你家的困难我都知道了。我是真心想帮你。我们谈朋友,我家里可以先给一笔彩礼,二十万,够他住县医院VIP。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心欣如遭雷击,猛地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不……不行!”她声音发颤。
她想逃离,却发现退路已被那两个眼神不善的同伴封住。其中一人手里漫不经心地掂量着一个空啤酒瓶,随即“失手”掉在地上——“啪!”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玻璃碴像碎裂的恶意,四溅开来。焉斌弯腰捡起一块带弧度的玻璃,对着路灯照了照,像鉴赏钻石:“别割着脸,留了疤,彩礼要打折扣。”
恐惧瞬间冻结了心欣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