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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引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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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时的手很稳,覆在林尧冰凉颤抖的手背上,像一块温热的磐石。
别怕,有我在。
低沉而坚定,穿透了林尧耳边的嗡鸣和灭顶的恐慌。
林尧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裴时,像是要确认这话里的真假,确认裴时眼底是否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退缩或后悔。
但他只看到一片沉静,波澜之下是某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先起来。”裴时手上微微用力,将林尧从冰冷的地面上拉起来。
少年的腿还有些发软,靠着墙壁才勉强站稳。
裴时没有松开握着他手背的手,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就着这个姿势,半扶半引地带着他往单元门里走。
“上去再说。”
他的冷静像一堵无形的墙,暂时隔绝了外面那个即将天翻地覆的世界。
林尧像个提线木偶,任由裴时带着他上楼,开门,走进那个熟悉得令人心安的空间。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所有的窥探目光。
客厅里灯光明亮,一切如常,仿佛刚才楼下那场足以摧毁一切的对话只是幻觉。
裴时松开了手,转身去给林尧倒了杯温水。
“慢慢喝。”
他把杯子塞进林尧手里,触手一片冰凉。
林尧捧着杯子,指尖用力到泛白,却没有喝。
他站在客厅中央,声音干涩破碎:“她……林溪……她跟我爸说了……说我们……关系不一般……我爸他……要去学校举报……”
他终于完整地、艰难地复述了一遍那个噩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他的喉咙。
裴时站在他对面,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目光深沉地落在林尧身上。
他等林尧说完,才开口,语气依旧平稳:
“具体说了什么?关系不一般指的是什么?
看到你进出公寓,还是有其他……更具体的指控?”
他的问题直接而锐利,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
这种极致的冷静,反而让林尧混乱的脑子清晰了一点。
“她……她说看到我进出公寓……还跟爸说……我们……走得近……”林尧艰难地回忆着林溪的话,试图过滤掉那些情绪化的哭诉,“更具体的……她应该……不知道……”
他不知道林溪是确实不知道更多,还是出于某种恐惧没有全盘托出。
但走得近和住在老师家这两点,在有心人眼里,已经足够编织出无数不堪的想象。
裴时点了点头,似乎在心里快速评估着局势的严重程度。
他走到沙发边坐下,示意林尧也坐。
林尧僵硬地挪过去,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中间隔着的距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远。
他不敢靠近,仿佛会玷污了裴时的清白。
“林之远...”裴时看着他,目光锐利,“除了愤怒,有没有提出其他要求?或者,有没有给出明确的态度?”
林尧茫然地摇了摇头。
当时他被巨大的恐慌淹没,只记得林之远暴怒的脸和举报的威胁,细节根本无暇顾及。
裴时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客厅里只剩下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每一声都敲在林尧紧绷的神经上。
“林尧,”裴时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看着我。”
林尧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裴时深邃的眼眸里。
“我需要你冷静下来。”裴时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的目光像有重量,压下了林尧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
“第一,你父亲目前只是怀疑,没有实证。走得近和提供临时住所可以有多种解释,虽然牵强,但并非完全无法自圆其说。”裴时的语速不快,条理清晰,“第二,举报需要流程,他不会,也不敢毫无准备地贸然行动。这给我们留下了反应时间。”
“第三。”裴时静静看着他,“既然我们两个之间什么都没有,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他的分析像一把手术刀,冷静地剖开迷雾,露出了事情可能并不那么绝望的内核。
林尧怔怔地看着他,狂跳的心脏似乎找回了一点节奏。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如果学校调查……你的名声……”
“那是我的事。”裴时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自我负责的笃定,“你现在要做的,是管好你自己。”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尧依旧苍白的脸上,语气缓和了些许:“回学校,正常上课,住回宿舍。打印店的活儿,暂时停掉。”
这是要切断所有可能授人以柄的联系。
林尧明白。他用力点头:“好。”
“在他有下一步动作之前,”裴时看着他,眼神复杂,里面有关切,有凝重,还有一种林尧看不懂的深意,“我们……暂时不要单独见面了。”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林尧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虽然知道这是最理智、最正确的选择,但亲耳听到裴时说出口,还是让他瞬间窒息,眼眶不受控制地再次发热。
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他低下头,不敢让裴时看到自己此刻狼狈的表情。
裴时看着少年低垂的脑袋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一片沉静。
“去吧,”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现在就去宿舍。东西……下次再拿。”
他是在赶他走。
用最温和的方式,划清界限,将他推回到安全的距离。
林尧猛地站起身,低着头,声音闷闷的:“……那我走了。”
他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门口。
手握住门把的瞬间,他停顿了一下,背对着裴时,用尽全身力气,低声说:
“对不起……裴时。”
对不起,把你卷进来。
对不起,可能连累了你。
对不起,我的喜欢,这么不堪,这么麻烦。
说完,他不敢停留,拧开门把,闪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空间,也仿佛暂时隔绝了某种汹涌的情感。
林尧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缓缓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这一次,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
门内,裴时依旧坐在沙发上,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许久没有动。
窗外的夜色渐浓,城市的灯火透过窗户,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抬起手,摘下了眼镜,用力揉着发胀的眉心。
脸上惯有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泄露出底下深藏的疲惫和……一丝茫然。
他早就知道这是一条危险的路。
只是没料到,风雨来得如此之急,如此之猛。
林尧那句带着哭腔的对不起,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他的心脏,带来细密而持久的疼痛。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落在对面空荡荡的沙发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少年惊慌失措的气息。
他知道,暂时的分离是为了更长远的可能。但这分离的滋味,并不好受。
风暴的引信已经点燃,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
而他们,一个被推回孤独的岸边,一个留在风暴眼中,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一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只有心里那份刚刚破土、却不得不强行压抑的情感,在寂静中,疯狂而无声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