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冲》黄色毛鼠

19、灯塔

　　那天晚上之后,林尧和裴时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

　　他们不再刻意回避眼神，不再刻意保持距离。

　　在公寓那个小小的空间里，流淌着一种近乎温存的氛围。

　　林尧依然会去打印店打工，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逼到极限。

　　他开始有意识地控制时间，会在裴时下班前回到公寓。

　　有时他会顺路买点水果，或者生煎店隔壁面包店卖的吐司。

　　裴时则会在备课的间隙，抬眼看看窝在沙发上看闲书或者戴着耳机听歌的林尧。

　　少年安静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那种全身尖刺收敛起来的状态，让裴时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变得柔软。

　　他们偶尔会交谈几句，关于天气，关于某本书，或者一道无关紧要的题。

　　话题普通得像任何合租的室友，但字里行间，眼神交汇处，总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的东西。

　　林尧知道自己在玩火。

　　林之远的警告像悬在头顶的剑，随时可能落下。

　　但他贪恋这份偷来的安宁，贪恋裴时沉默的纵容。

　　他甚至开始有种错觉，也许，也许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然而现实总会在人最松懈的时候，给予最沉重的一击。

　　这天下午，林尧提前从打印店回来。

　　刚走到公寓楼下，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

　　是林溪。

　　她回来了？

　　林尧心里咯噔一下，眉头下意识皱起。

　　林溪看起来比之前更瘦了些，脸色苍白，穿着宽大的校服，站在初夏的阳光里，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她看到林尧，眼睛亮了一下，小跑着过来。

　　“哥……”她的声音依旧细细的，带着怯意。

　　“你怎么来了？”林尧语气冷淡，带着戒备。他对这个妹妹的感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厌恶，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不想被牵连的烦躁。

　　“我……我回来拿点东西。”林溪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爸不在家……我……我没带钥匙……”

　　又来了。林尧心里一阵厌烦。他不想管，一点也不想。

　　“去找开锁的。”他硬邦邦地甩下一句，绕开她就要上楼。

　　“哥！”林溪猛地拉住他的胳膊，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我有话跟你说……”

　　林尧甩开她的手，眼神凌厉：“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是关于……关于裴老师的……”林溪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裴老师？林尧的心猛地一沉，脚步钉在原地。他死死盯着林溪：“你什么意思？”

　　林溪被他凶狠的眼神吓得往后缩了一下，但随即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声音颤抖却清晰：“我……我知道你住在裴老师这里……爸也知道了……他很生气……他……他说要去学校举报裴老师……”

　　举报？！

　　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林尧耳边炸开，震得他眼前发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一把抓住林溪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林尧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

　　林溪被他吓得眼泪直流，语无伦次：“我……我不是故意的……那天爸逼问我……我害怕……我就……我就说了看到你进出教师公寓……还说……还说你们关系不一般……哥，对不起……我真的害怕……”

　　林尧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

　　他看着林溪那张写满恐惧和无辜的脸，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掐死她的冲动。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不是因为林之远的威胁，而是因为裴时。

　　裴时会怎么样？

　　被学校调查？

　　被处分？

　　身败名裂？

　　都是因为他.....

　　他猛地松开林溪，踉跄着后退一步，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裴时被众人指指点点的画面，看到了他平静眼眸中可能出现的失望和厌恶。

　　不行。

　　他绝不能让裴时因为他受到任何伤害！

　　“哥……”林溪还在怯怯地叫他。

　　“滚！”林尧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你给我滚！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林溪被他吓得浑身一颤，哭着跑开了。

　　林尧独自站在原地，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他，他却感觉如坠冰窖。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他不能回公寓，他不能连累裴时。

　　他得离开。

　　他跌跌撞撞地转身，想离开这里，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天下之大，仿佛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裴时。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林尧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

　　他不敢接，他怕听到裴时的声音，怕自己会崩溃，会不管不顾地寻求依靠。

　　铃声一直没停。

　　林尧还是颤抖着按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没说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裴时一如既往平稳的声音，只是比平时稍微快了一点：“在哪儿？”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带着魔力，瞬间击溃了林尧强撑的防线。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透过听筒传了过去。

　　“……楼下。”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站着别动。”裴时的声音沉静有力，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命令口吻，“我下来。”

　　电话被挂断。

　　林尧握着手机，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将脸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没过几分钟，急促的脚步声从楼道里传来。

　　裴时快步走了出来。

　　他显然是从家里直接下来的，连外套都没穿，只穿着那件白色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额角甚至带着一丝匆忙赶路留下的细汗。

　　他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墙角的林尧。

　　少年的身体微微发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被世界抛弃的绝望和恐惧。

　　裴时的脚步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传来尖锐的疼痛。

　　他快步走过去，在林尧面前蹲下。

　　“林尧。”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低沉。

　　林尧猛地抬起头。

　　脸上没有泪，但眼眶通红，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深深的自我厌弃。

　　他看着裴时，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时看着他这副样子，所有想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伸出手，没有触碰他，只是悬在半空。

　　这是一个克制的安抚姿态。

　　“先上去。”裴时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引导，“有什么事，上去再说。”

　　林尧看着裴时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却依旧沉稳的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心里那座摇摇欲坠的堡垒终于彻底崩塌。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握裴时的手，而是用力抓住了裴时衬衫的袖口，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仰着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破碎的、孤注一掷的绝望，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地、几乎是用气音问：

　　“裴时……怎么办……我妹妹……她说了……我爸要去学校……举报你……”

　　他终于说了出来。把这个足以摧毁一切的噩耗，摊开在了他唯一信任的人面前。

　　裴时听着他的话，看着少年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依赖，悬在半空的手，终于缓缓落下，带着千斤的重量，极其克制地覆在了林尧紧紧抓着他袖口的手背上。

　　掌心相贴的瞬间，林尧像是被烫到一样，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裴时的手很暖，干燥而稳定，仿佛能驱散所有的寒意和恐慌。

　　他蹲在那里，目光沉静地回望着林尧，镜片后的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有关切。

　　有凝重。

　　但独独没有林尧害怕看到的责备和厌弃。

　　“别怕。”裴时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像磐石，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前，给出了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承诺。

　　“有我在。”

　　暴雨将至，乌云压城。

　　但在这一方小小的墙角，在两只交叠的手之间，某种更加不顾一切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它可能无法抵挡风暴，但至少在此刻，它成为了黑暗中，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