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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雏鸟投林 ...

  •   云无涯回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沉了下去,像是被墨汁染透的宣纸,连一丝光亮都透不出来。细密的冷雨跟着落了下来,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打在脸上凉丝丝的,没过多久就变成了瓢泼之势,哗啦啦地浇在荒原上,将原本就灰暗的天地染成一片更深的墨色,连风都带着刺骨的湿寒。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会支撑不住倒下。胸口缠着的中衣布料早已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湿冷地贴在皮肤上,随着每一次呼吸,都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钝痛,疼得他忍不住皱紧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混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指缝间露出几株蔫头耷脑的草根,还带着湿漉漉的泥土,显然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左手则费力地提着一只已经断了气的灰兔,兔子不大,皮毛被雨水打湿后紧紧贴在身上,显得格外瘦小,脖颈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是被干净利落地扭断了脖颈。

      走到石凹洞口时,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才缓缓走了进去。洞口的光线被他高大的身影挡住,石凹里蜷缩着的人立刻受惊般抬起头,深紫色的眼眸在昏暗中像两颗浸了水的葡萄,亮晶晶的,里面写满了不安和恐惧,连身体都忍不住微微发抖。

      直到看清来人是云无涯,那紧绷的小小身躯才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甚至下意识地朝他这边微微挪动了一下,像是离巢的雏鸟,在风雨交加的夜里,急切地盼望着归巢的亲鸟。

      “云……无涯……”阿炎小声地唤道,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依赖,还有一点点藏不住的委屈。他在这里等了好久好久,外面的风声和雨声太吓人,他又冷又怕,好几次都差点哭出来。

      云无涯没有应声,只是沉默地走进这处狭小的避难点。他将手里的灰兔和草根轻轻放在一旁相对干燥的地上,然后靠着冰冷的岩壁,缓缓滑坐下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发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长时间的奔波加上伤势的反复,让他的脸色在黑暗中看起来更加难看,几乎与那身单薄的中衣一样苍白,连嘴唇都泛着青灰色。

      他闭上眼,试图调动体内仅存的一点仙元调息,可仙元早已枯竭,伤势又太过沉重,刚一运转,胸口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疼得他猛地睁开眼,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血痕。

      “冷……”阿炎见他坐下后就一动不动,脸色还那么难看,又怯生生地开口,把自己往那件染血的白袍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紫眸望着他,眼神里满是求助。

      云无涯睁开眼,目光落在阿炎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和微微发抖的肩膀上。他沉默地扫了一眼旁边收集来的、为数不多的干燥枯枝和引火绒草——那是他出发找食物前,趁着天色还亮,在附近一点点搜罗来的。

      生火,能驱寒,也能烤熟食物,让阿炎补充体力,也能让他稍微缓解一下身上的湿冷。可同样,火光和烟火气会暴露他们的位置,这片荒原看似空旷,实则暗藏危机,无论是仙门的追兵,还是荒原上的妖兽,一旦被发现,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风险与生存的需求在脑海中激烈交锋,像两股势力在拉扯。他闭了闭眼,最终还是看向阿炎那双满是依赖的眼睛,心里做出了决定。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伸手捡起两块放在一旁的坚硬燧石。他的手因为脱力和寒冷,控制不住地发抖,试了好几次,燧石都从指间滑落,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阿炎在一旁看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又试了十几遍,终于,两点微弱的火星从燧石间溅出,落在干燥的绒草上。云无涯立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护住,轻轻吹气。火苗像个脆弱的婴儿,颤巍巍地升腾起来,又几次差点熄灭,直到终于稳住,变成一簇小小的橘红色火焰,才驱散了石凹里一部分的黑暗和阴冷。

      阿炎的眼睛瞬间亮了,像黑夜里突然落入了星子,亮晶晶的。他好奇又带着点畏惧地看着那跳跃的火光,小脑袋微微歪着,手指忍不住蜷缩起来,想去触碰那温暖的光源,又怕被烫伤。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朝火堆挪近了一点,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小心翼翼地靠近,指尖离火苗还有一寸远就停住了,感受着那股暖意。

      “别碰。”云无涯的声音沙哑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语气依旧简洁,却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阿炎的手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紫眸怯怯地看向云无涯,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满脸的委屈和不安,小声地“哦”了一声,就再也不敢乱动了。

      云无涯没再看他,转而专注地处理那只灰兔。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显然往日里身为仙门翘楚的他,从未做过这等杀生处理猎物的事情。他先找了块锋利的碎石,一点点割开兔子的皮毛,动作生疏得很,好几次都割到了自己的手指,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很快就被泥土吸干。

      阿炎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小声说:“疼……”

      云无涯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担忧地望着自己的手指,心里莫名地窜起一丝异样的情绪,快得让他抓不住。他没说话,只是用干净的草叶擦了擦手指上的血,继续处理兔子的内脏,手法依旧笨拙,却比刚才认真了许多。

      处理干净后,他又找了一根粗壮的树枝,用碎石削尖一端,将兔子串好,架在火堆上方的两块岩石之间,慢慢转动着炙烤。整个过程,他都抿着唇,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明灭灭,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偶尔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胸口的疼痛。

      油脂顺着兔子的皮毛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混合着焦糊气和肉香的味道渐渐弥漫开来。那味道算不上多好闻,甚至带着点淡淡的腥气,可在这饥寒交迫的夜里,却显得格外诱人。

      阿炎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石凹里格外清晰。他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脸颊瞬间红了,偷偷抬眼去看云无涯,见对方只是专注地转动着烤肉,没什么反应,才又眼巴巴地盯着那串逐渐变得金黄的烤肉,喉咙不自觉地上下滚动着,咽了咽口水。

      他真的超级饿,从醒来后就一直饿,刚才闻到肉香的时候,肚子就已经开始抗议了,现在香味越来越浓,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想要吃东西。

      云无涯自然听到了那声清晰的“咕噜”声,他转动烤肉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阿炎那副馋猫似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如同流星划过,转瞬即逝,让人以为是错觉。

      等烤肉终于散发出熟透的香气,表皮变得金黄焦脆时,云无涯才将它从火上取了下来。他没有立刻递给阿炎,而是先撕下一条最嫩的兔腿,放在嘴边仔细吹了吹,又用手指碰了碰,确认温度不那么烫了,才递到阿炎面前。

      “吃。”依旧只有一个字,简洁利落,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可动作里的细致,却与语气截然不同。

      阿炎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籁之音,眼睛瞬间亮得更厉害了,立刻伸出双手接过。那兔腿还带着温热的触感,他也顾不上烫,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肉质有些柴,甚至还带着点淡淡的腥气,边缘还有点焦糊,可对于饥肠辘辘的他来说,这已经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他吃得飞快,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嘴角和脸颊上都沾满了油渍,那双紫眸里满是满足,微微眯了起来,全然不见昔日魔尊的半分影子,只剩下孩童般的纯粹与快乐。

      云无涯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只撕了一小块靠近骨头的肉,慢慢地咀嚼着,味同嚼蜡。胸口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体内的虚弱感一阵阵袭来,让他没什么胃口。他拿起旁边那几株带着泥土的草根,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垢,然后放进嘴里慢慢嚼碎。苦涩的汁液立刻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刺激得他眉头紧锁,却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

      这是他在找兔子的时候,在一处背风的土坡下发现的止血生肌的草药,虽然只是最普通的品种,效力微弱得很,但聊胜于无,至少能稍微压制一下胸口不断渗出的血。

      阿炎很快就吃完了一条兔腿,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连指甲缝里的油渍都没放过,然后目光又不由自主地投向云无涯手里剩下的烤肉,眼神里满是渴望,却又不敢直接说,只是怯生生地看着云无涯,像是在等待他的允许。

      云无涯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将剩下的烤肉大部分都推到了他面前,只留下一小块自己手里的。

      “都……给我?”阿炎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紫眸里满是惊喜和疑惑,似乎没想到对方会把这么多好吃的都给自己。

      “嗯。”云无涯轻轻应了一声,便靠回冰冷的岩壁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

      阿炎看了看面前香气诱人的烤肉,又看了看云无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犹豫了一下。他能感觉到云无涯状态很不好,呼吸都有些微弱,可肚子里的饥饿感实在太强烈了,最终还是抵不过本能,小声说了句“谢谢云无涯”,然后才拿起剩下的烤肉,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只是这一次,比刚才慢了许多,也斯文了不少。

      外面的雨声渐渐大了起来,像是有人在天上往下泼水,敲打在岩石和枯草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嘈杂的声响。小小的石凹里,却显得格外安静,只有火苗燃烧时发出的哔剥声,和阿炎细微的咀嚼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安宁。

      吃饱喝足,火堆带来的暖意一点点渗透进身体,驱散了大部分的寒冷,强烈的困意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阿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几乎要睁不开了。

      他看了看闭目养神、气息微弱的云无涯,又看了看两人之间那半臂左右的距离,犹豫再三,还是抱着那件染血的白袍,像只小猫一样,一点点、一点点地挪了过去。每挪一下,都要停顿片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云无涯的反应,生怕吵醒他,或者惹他生气。

      最终,他在距离云无涯还有半臂远的地方停下,蜷缩着躺了下来。这个距离刚刚好,既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微弱体温,又不会靠得太近让他反感,还能闻到那件白袍上让他安心的气息。

      他偷偷抬眼,借着跳跃的火光,看了看云无涯依旧紧闭的双眼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云无涯好像……很不舒服,他是不是也很疼?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被更沉浓的睡意彻底淹没。他紧了紧怀里的白袍,将脸埋在柔软的布料上,鼻尖萦绕着那清冽的松针味和淡淡的草药味,那味道让他觉得格外安心,仿佛有了依靠,很快就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偶尔还会无意识地咂咂嘴,像是在做什么甜甜的梦。

      直到确认他彻底睡熟,云无涯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火光照耀下,阿炎的睡颜毫无防备,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柔和的阴影,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偶尔会无意识地皱一下小眉头,又很快舒展开,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这张脸,与他记忆中那个暴戾、狂傲、视众生如蝼蚁的魔尊烬炎,判若云泥。

      计划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成功地利用忘川之毒,抹去了烬炎的记忆,削弱了他的力量,将这个曾经让仙门闻风丧胆的危险敌人,变成了一个只会依赖他、对他毫无威胁的“阿炎”,像一只雏鸟,乖乖地待在他身边,任他掌控。

      可为何,看着这张纯净的睡颜,听着外面凄风苦雨的呜咽声,他心中没有半分计谋得逞的快意,反而像是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闷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了几百年前,自己刚入昆仑仙宗时,也曾见过这样纯粹的眼神,那是师门长辈看向他的眼神,满是关爱与期许。可后来,仙门的背叛,诛仙台的烈火,让他彻底失去了这些,心也变得坚硬如铁。

      他伸出手,想要替阿炎拉一下滑落肩头的白袍,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柔软布料的瞬间,猛地顿住,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紧紧攥成了拳头。

      不能心软。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烬炎是魔族的魔尊,手上沾满了仙门弟子的鲜血,是他的死敌,更是仙门的心头大患。现在的和平只是暂时的,一旦他恢复记忆,恢复力量,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更惨烈的厮杀。他现在的心软,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也是对仙门无数亡魂的背叛。

      这条路,从他决定叛出仙门、从诛仙台上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能回头了。他必须坚定地走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重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只留下冰冷的决绝。外面的风雨声更急了,像是在预示着前路更多的艰难与未知,也像是在嘲笑他此刻的犹豫不决。

      而睡梦中的阿炎,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安的事情,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小小的身体无意识地朝着热源的方向又蹭近了一点,胳膊几乎要挨到云无涯冰凉的衣袖。

      这一次,云无涯的身体只是微微僵了一下,没有躲开。

      火光跳跃,映照着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在这风雨飘摇的荒原上,构成了一幅既脆弱又温暖的画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雏鸟投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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