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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君子一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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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楚城主便启程返回桃源城。临走前特请商清羽手谈一局。
小十将商清羽马车上的棋盘捧了来,两人寻了张矮几相对而坐。
楚城主年长位尊,执白子先行。
商清羽正襟危坐,凝神落下一子。
常说观棋可知人心思。
你来我往厮杀了约摸一柱香功夫,楚城主对眼前的少女越发捉摸不透。
商清羽落子飞快,像是未经思索过,可是所下的地方偏是自己未曾意料到的,自已反要颇费思量。再看其气定神闲的端凝风度,更以为她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忍不住去猜测其中是否另有玄机,于是更难落子。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是看走眼了。
瞧她手执黑棋,一幅专心致志的模样,绝难相信她竟是个无比外行的外行!她落下的黑子东几粒,西几颗,避不开陷阱,看不出战术,简直是毫无章法!想起她在马车上守着棋盘坐了一路的自得其乐,心里又不敢确定了。
白龙看似零乱,实成包围裹挟之势,四方白子各为犄角,将黑子隐隐困在中央——败局已定。商清羽笑容不减,黑子一掷爽快认输:“楚城主好棋艺。我输了!”
楚城主神色复杂:“商姑娘,你又一次让我意外!”
商清羽轻笑:“楚城主未能棋逢对手,所以有些失望么?”
“唉!可惜了这副好棋!”
“呵呵!这副棋子是先父遗物,在下带在身边只为做个念想。”指教她抓起一把黑子,衬着雪白的指尖,像夜色中绽放的莲花:“幼时嫌它沉闷无趣,大些了想要再学已是不能了。”
她语气淡然,像是在说旁人的事,嘴角凝固着浅浅的微笑,眼神却空茫而孤寂。
楚城主暗自叹息,翻滚多时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沉默许久才道:“天下之大,棋艺高妙者多矣!姑娘想要学棋,可以自去寻位名师来好生教导。以姑娘之才,将来成就必是不凡。”
商清羽微微一愣,这是对她远行的许可么?
他一直对她擅自出城而心存戒备,想要严命阻止,又因年代久远而师出无名,这才决定一路同行,打算看看她目的何在。途中见到她的言辞如锋和形于外的冷漠怨怼,心里不是没有猜疑和担忧的。这才有了明里暗里的试探和敲打。可是怎能忽略她随行的陈旧货物、简朴的生活和依然挺直的背脊?
她很尊贵,却不得不学着修复器物,她很骄傲,却不得不与商铺讨价还价。
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要独自背负起的家族重任,已是难为,又哪里有余力图谋其它?要知道她还是个孩子呢!自己又何必风声鹤唳?竟小心提防一个孩子到如此程度!
同时,他也不由得反思:这些年,守着一个百年前的口头旨意,将一家大小钉在桃源城,坚持对商家的禁锢,到底是对还是错了。
就算她有心作乱,只要族人还在大青山,她也要三思而后行。
楚城主去了心防,对她的欣赏和怜惜就顺势涌上来。他看着沉静的商清羽,温言道:“就算要远行,也要再去雇两个丫头路上侍候着,否则你一介弱女,随同的又是些男子,到底有些不妥。”
推门进来的小十闻言,悄悄翻了个白眼,满心不悦地腹诽:要你来做好人!我把掌柜照顾得好好的,才不要那些粗手笨脚的丫头片子侍候呢!掌柜也不喜欢的!
商清羽却知他是一片好意,轻声道谢。
“我那傻孩子虽然不够聪明,但人品还算不错,你有什么事尽管使唤他就是。”
楚城主长叹一声,狠了狠心,终是说了出来:“若是在外头受了委屈,别忘了大青山里头还有你的亲人在呢!”
商清羽凤眼眯了眯,重又微笑道:“多谢提醒!”
然后站在窗前,看着楚城主翻身上马,直到那单人独骑的马蹄声响消失在重重屋檐之后,才斯斯然端坐回矮几旁,沉默地拣起散落在棋盘上棋子,一粒一粒,黑白分明。
一抬头,正对上楚放歌朗若寒星的双眼,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商清羽抬眼微笑:“楚公子有何贵干?”
楚放歌沉默了下,才开口道:“父亲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商清羽扬了扬好看的眉梢:“你说的哪一句?”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半晌之后,才听他一字一句地说:“他没有恶意。我相信你。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
一时无声。
窗外飘来今冬的第一片雪花,晶莹剔透,偏又单薄脆弱得让人不忍触摸。楚放歌一袭单薄的青衣,双唇紧抿,眉目锐利如锋,清瘦的身影却有磐石无转移的坚定可靠。
商清羽怔在原地。许久后才凤眼横飞,嘴角一撇,小巧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你欠我银子,我雇你保镖,你保护好我不是应该的么?还要特地拿出来说嘴?”
她拿起装棋子的玉钵递给楚放歌:“拿着!”
指着几上黑沉沉的棋盘吩咐:“还有这个,也一并拿到马车上去。”
看了看窗外细碎的雪,又手掌一挥,已将楚放歌怀中的玉钵夺了过来,脸色一板,“大冷天的,楚公子以为自己是铁打的罗汉?还是堂堂小侯爷连件御寒的衣裳都没有?”
楚放歌单手拿起棋盘,摇摇头:“我不冷。”又伸出手想拿玉钵。
商清羽冷笑道:“我可不敢使唤你!只怕爱子心切的楚城主,会拿大青山的人来出气呢!”
说罢推门匆匆而去。
她素来从容自持,行止讲究不疾不徐,却不觉此时自己失了端庄,多了活气。
一直都是她在说,自己什么都没做不是么?
她这是,在仓惶而逃么?
楚放歌呆呆的望着她,鼻端嗅着远去的馨香,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似是欢喜又像忐忑,似是紧张又是舒心……
除了口齿伶俐些,明明是个很简单很善良的女子啊。
他混乱的脑海里闪现出方才商清羽从手中拿起玉钵的一幕。然后心里再加一句,身手也不错。
楚放歌慢吞吞跟上去。
刚出门口,就见一个青皮包裹迎面飞来。他下意识的伸手抓住,看着眉目如画的商清羽站在廊下,没了惯常的微笑,倒是冷着一张俏脸,扬声道:“楚公子可穿得惯粗布衣裳?”
他伸手抖开,却是件天青色酡绒披风。
楚放歌出身世家,自然知道这种料子虽算不得名贵,却是最保暖舒适的。想必是她留意到自己所穿的衣物,均是不讲究富贵奢华,而最重舒服适意的。
他心中一热,露出淡淡的笑意:“多谢你!”
商清羽看他笑得春暖花开,很是惊奇,嘴上却道:“你谢我做什么?你应该多谢你自己才对。要不是你在典当货物时弄得七零八落,哪里还有这一件幸存的披风?”
楚放歌淡笑不语,系上披风。
商清羽再一瞧,无论大小长短,仿佛是量身定做一般都为合身。她心中忽然恼怒起来,凤眼高挑,冷笑道:“这件披风估价十两银子,你可别忘了!”。
楚放歌刚把棋盘放进马车,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打开门,客栈掌柜亲自领着一个相貌和气的中年男子进来,那男子先是四处望了望,又细细打量了楚放歌,才缓声道:“桃源城楚城主可在?我家世子请城主并楚公子前去叙话。”
在玉州,称得上世子的,只有宁王唯一的嫡子。可这宁王世子年方五岁,如何与一外臣叙话?
楚放歌心神一凛:“请问尊驾是?”
“在下姓江,是王府管事。”
江?那是宁王妃的母族了。“江总管,实在不巧,家父已回桃源城。”
“什么?楚城主走了?”江总管进门时来算沉稳,此时却是惊呼出声。
楚放歌心里疑云大起,锐利的眼光扫过这位王府来客。
江总管犹豫了下续问:“楚公子可知前几日,楚城主曾前往王府请求拜见王爷之事?”
“王府门禁森严,贵仆将家父拒之门外,故无功而返。”楚放歌面容一正,反问:“江总管可是为此而来?”
江总管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像是想起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一般,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楚放歌不动声色,也不请进屋内,笔直地站在马车旁,像一尊护卫的石像。
雪越得越发大了。
江总管白着脸在雪地里踱了几步,随即长吸了口气:“楚城主既不在,请楚公子也是一样。王妃有急事召见!”
听到宁王妃三字,楚放歌脸色微变:“江总管,王爷不在府中,我一外男岂能面见王妃?”
“身正不怕影子斜,事急从权,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事急从权?江总管,在下听不明白。”
“楚公子!您就不要多问了!总之跟我走吧!”
“于礼不合,恕难从命!”
“呵呵!楚公子是出了名的光明磊落,我可不知道私下里竟是个拘泥礼法的。”商清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怀里捧着个小巧的手炉,笑眯眯着插言。
楚放歌不理江总管一脸惊惧欲死的模样,点头招呼:“外面雪大,一起进去吧。”
江总管见他欲走,哭丧着脸飞扑过去跪倒在地:“楚公子!请您去一趟吧!王妃有难啊!”
楚放歌沉默半晌,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抚过披风的边沿:“江总管不必危言耸听!有王府之势,以王妃之尊,何人敢为难于她?敢为难于她的人,我又能奈他如何?”
江总管呐呐难言。话在喉间哽了哽,终是忍不住吼出来:“世子被荣亲王的人带走了!”
楚放歌停下脚步:“好。我跟你去。但是,我要带多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