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区见星河》沙粒吖

36、决断前的星光

　　回到俱乐部后，韩灏将自己反锁在独立的训练室里。他没有开主灯，只有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进行热身或查看战术板，而是直接登录游戏，开始了近乎自虐式的训练。鼠标和键盘的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急促、响亮，仿佛他要将内心所有翻涌的、无法言说的情绪，都通过这种机械重复的高强度操作强行宣泄出去。一盘，又一盘，他屏蔽了所有外界信息，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独自舔舐伤口，同时用疲惫来麻痹自己思考的能力。这一练，就是整整十二个小时，直到身体机能发出严重抗议，手指僵硬，眼皮沉重如铁。

　　期间，沈瓷的信息断断续续地发来。
　　「回到俱乐部了吗？」
　　「吃饭了吗？」
　　「还在训练吗？别太累。」
　　……

　　每一声提示音都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他会在训练的间隙，疲惫地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那些充满关切的文字，手指悬在键盘上许久，却只打下极其简短、甚至有些冰冷的回复：
　　「嗯。」
　　「吃了。」
　　「还好。」

　　他并非不想她，相反，正是因为他太在乎，那份因父亲话语而生的内疚和恐慌，才让他本能地想要拉开一点距离。他害怕自己贪婪地汲取她的温暖后，会更加无法承受可能到来的分离。这种有意无意的疏远，像一层薄冰，悄无声息地覆盖在原本炽热的感情之上。

　　几天后，AES迎来了夏季赛的一场关键对决。赛场上的韩灏，操作依旧犀利，但细心的人能发现，他眼中那种惯有的、掌控全局的锐利光芒黯淡了。在比赛进行到最焦灼的团战时刻，一个关键的指挥指令，他出现了罕见的、毫秒级的犹豫。就是这瞬间的迟疑，被对手敏锐地抓住，一波反打，葬送了整场比赛。

　　AES的九连胜纪录，戛然而止。

　　聚光灯下，韩灏沉默地摘下耳机，场馆内对手粉丝的欢呼与自家粉丝遗憾的叹息形成刺耳的对比。他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快步走下了舞台。观众席上的沈瓷，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离场时那个侧影——不仅仅是失败后的失落，更是一种从眼底深处透出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空的疲惫与黯淡。那里的光，好像真的熄灭了。

　　俱乐部管理层并未过多责备，毕竟漫长的赛季，状态起伏在所难免。考虑到队员，尤其是核心韩灏的异常，经理决定给全队放一个短暂的两天假，希望大家能尽快调整回来。

　　放假通知下来时，沈瓷心里还存着一丝期待。她想着，也许这两天的独处，能让他们有机会好好谈谈，驱散他心中的阴霾。她甚至开始悄悄规划这两天的菜单。

　　然而，她的期待很快被一条信息击碎。
　　韩灏：「假期我有点事，要去北京一趟，找我母亲。」

　　沈瓷愣住了，指尖在屏幕上停顿：「我陪你一起去？」
　　几乎是立刻，回复就来了，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拒绝：「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那一刻，沈瓷的心微微沉了下去。她敏锐地感觉到，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无形屏障，似乎变得更厚了。但她终究不是会胡搅蛮缠的性格。她想起自己也曾有过需要独自面对和消化的时刻，比如在波士顿面对两所顶尖学府的艰难抉择时。她理解每个人或许都有那样一个阶段，需要绝对的空间来自我梳理。于是，她压下心中的失落和担忧，回复道：「好，那你自己注意安全。有事……随时找我。」

　　她选择了尊重，选择了等待。

　　七月底的北京，暑热蒸腾。韩灏在一家安静的茶馆里，见到了母亲宋语薇。这是自他投身职业电竞以来，母子俩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坐下来，面对面交谈，没有争吵，没有互相说服，只有一种近乎沉重的平静。

　　茶香袅袅中，韩灏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沉默了许久，才抬起眼，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妈，我决定……和沈瓷分手了。”

　　宋语薇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她了解自己的儿子，骄傲，固执，也……极度负责。当他父亲将那层窗户纸捅破，将“责任”与“影响”这两个沉重的词压在他身上时，这样的结局似乎已在预料之中。她轻轻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放弃自己真正爱的人，是很不容易的。”这句话里，有对儿子的疼惜，或许，也夹杂着一丝她自己人生经历的感慨。

　　韩灏没有接这个话题，反而看向母亲，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透彻与平静：“妈，你也……不要为了我，再和爸勉强在一起了。”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去过点让自己舒服的日子吧。”

　　儿子这突如其来的、仿佛一夜之间的长大，让宋语薇一时不知该欣慰还是心酸。她看着眼前这个眉眼间褪去了些许青涩倔强、多了几分沉郁的儿子，鼻腔微微发酸。她掩饰性地笑了笑，带着点难得的、近乎撒娇的语气说：“儿子，既然来了，这两天就好好陪陪妈妈，好吗？”

　　看着母亲眼中流露出的关切与一丝脆弱，韩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抵达北京后的第一个笑容，虽然浅淡，却依稀有了几分小时候的依赖模样。宋语薇知道，儿子此刻需要的不是大道理，而是陪伴和疏导。

　　接下来的两天，韩灏陪着母亲逛了逛她常去的画廊，吃了她喜欢的私家菜。在只有母子二人的空间里，韩灏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只是话题总是不自觉地绕回到沈瓷身上。
　　“瓷瓷她……很喜欢看星星。我们在佘山的度假屋，能看到很清楚的银河。”
　　“她看起来冷冷的，其实有点傻，逛个超市比对数据还认真。”
　　“她不吃葱，但喝汤喜欢放很多胡椒……”

　　他像是在做一场漫长的、无声的告别，通过不断地诉说，将那些共同经历的细节再次重温，然后深深埋藏。宋语薇安静地听着，偶尔给他夹菜，在他停顿的间隙，会心疼地轻声问：“灏灏，要不然……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瓷瓷那孩子，肯定是不想分手的。”

　　韩灏只是摇摇头，眼神望向窗外北京灰蒙蒙的天空，没有回答。有些路，一旦想清楚了，就只能往前走。

　　与此同时，在上海，林婉仪也察觉到了女儿的不对劲。沈瓷虽然照常去实验室，回家也会说笑，但那种发自心底的快乐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了，时常会看着手机发呆。知女莫若母，林婉仪没有多问，只是以散心为由，带着沈瓷去了杭州外婆家小住一周。

　　西湖的荷花正盛，水光潋滟。沈瓷依然会给韩灏分享沿途的风景。
　　「西湖的落日，像咸蛋黄。」
　　「外婆家的龙井，很香。」
　　「看到一只很肥的鲤鱼，像不像你？（图片）」

　　她的分享依旧日常，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未曾熄灭的期待。韩灏的回复依然延迟、简短，但总会回应。
　　「像。」
　　「嗯。」
　　「你更肥。」

　　他定好了下一个，也是他计划中最后一个假期。他想要带沈瓷去旅行，创造一段最后的、纯粹的共同回忆。他不想由自己来逼迫沈瓷在她璀璨的未来和他之间做出选择。因为他太清楚了，无论是他为了她放弃电竞（虽然这几乎不可能），还是她为了他放弃哈佛（这已成事实的倾向），任何一方为对方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将来若遇到挫折，难免会心生怨怼，就像他的父母，最终将生活的失意归咎于曾经的牺牲。他不希望看到有一天，沈瓷眼中对他流露出怨恨；他也害怕，当自己扛不住现实压力时，会失控地伤害到她。所以，他宁愿在感情最浓烈的时候，亲手画上句号。

　　于是，他在信息里，开始看似随意地询问：
　　「下一个假期，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沈瓷很快回复：「想再去看星星。」
　　韩灏看着屏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回道：「好。那等我放假，再带你去爷爷的度假屋。」

　　他原本想带她去更远的地方，比如以星空闻名的中卫沙漠，让最后的回忆更加壮丽深刻。但他查了赛程，又评估了战队目前因他状态起伏而有些低迷的气氛，最终发现，他只有短短三天的假期，实在无法再开口请更长的假。

　　从北京回到俱乐部后，韩灏努力将自己的精力重新投入到训练中。他的状态仍有起伏，时好时坏，但他逼着自己必须找回专注力。他想要赢下紧接着的关键比赛。他希望在最终告别之前，留给沈瓷的，不是一个因为失败而颓唐的背影，而是一个至少在赛场上，依旧努力闪耀过的韩灏。他不希望任何外在的、与他个人情绪无关的失利，成为沈瓷日后可能责怪自己的理由。

　　他要干干净净地赢一场，然后，体面地，告别他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