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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催促的锁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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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陆谨行如同往常一样,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白大褂下还带着医院里淡淡的消毒水气息,便下意识地走向了那条熟悉的商业街。夕阳的余晖给“止痛针”的黑色门框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他推开门,铃铛发出清脆而熟悉的声响。
然而,店内的氛围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那股令人安心的柠檬草香气依旧在空气中静静流淌,低回的古典乐也依旧在角落萦绕,但某种无形的、沉甸甸的东西仿佛压在了空气里,让呼吸都变得有些滞涩。
沈墨没有像平时那样窝在沙发里看电影,或是伏在工作台上画图,他只是独自坐在角落的一张高脚凳上,背微微佝偻着,手肘撑在膝盖上,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一枚亮闪闪的唇钉。他那头总是打理得颇有型的灰色长发,今日也显得有些蓬乱,几缕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他部分侧脸。
就连平时他一进门就会欢快摇着尾巴迎上来的凯撒,今天也只是无精打采地趴在沙发旁边,巨大的脑袋搁在两只前爪上,耳朵耷拉着,黑亮的眼睛里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霾,只在陆谨行进来时,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尾巴尖在地板上极其轻微地扫动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陆谨行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听到动静,沈墨抬起头。他脸上试图挤出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带着点慵懒笑意的表情,但那弧度却显得异常僵硬和勉强,像一张不合时宜的面具,勉强挂在脸上,眼底却是一片掩藏不住的黯淡与低落。
“来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一些,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疲惫。
“嗯。”陆谨行在他旁边的另一张高脚凳上坐下,目光带着关切,在他和旁边蔫蔫的杜宾犬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今天……怎么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他甚至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医生职业性的观察,“凯撒也是。”
沈墨闻言,身体绷紧了一瞬。他低下头,避开了陆谨行的目光,手指更加用力地捻动着那枚小小的金属钉,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紧抿着嘴唇,眉头微蹙,那表情不是平日那种漫不经心的慵懒,而是一种混合着难堪、烦躁和深深无力的挣扎,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堵在喉咙口,难以启齿。
陆谨行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及了一个非常私密、甚至可能是对方伤疤的话题。他有些懊恼自己的唐突,连忙开口,语气带着真诚的歉意:“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不想说也没关系的,就当我没问。”
沈墨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陆谨行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准备转移话题的时候,他才用一种异常缓慢、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力气的语调,低声开了口。
“没什么不能说的……”他依旧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指尖那点冰冷的金属反光上,“就是……觉得我自己挺没用的。”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话语有些零碎,逻辑也并不十分连贯,但陆谨行安静地听着,逐渐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原来沈墨口中那个“不太争气”的家庭背景,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沉重。那不是普通的富贵,而是盘根错节、规矩森严的显赫家族。他作为小儿子,自幼失去生母,在后妈并不算温暖的环境中长大,因为既不愿遵循父兄安排从政或投身科研,也不愿接手庞大的家业,只开了这么一间在家族看来“上不得台面”的纹身店混日子,早已被视作家族中的“异类”和“废物”。
“去年开始,他们就觉得我这样下去不行了……一个男人,二十六岁了,一事无成,整天‘不务正业’……”沈墨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嘲,“所以他们就开始……磋商联姻。觉得把我‘嫁’出去,至少还能为家族换来一些利益,总算不是个完全的废物。”
他用的词是“嫁”,带着一种尖锐的自我讽刺。
“要不是我哥一直护着,据理力争,我大概早就被绑回去,当成……‘生育工具’一样,塞给某个门当户对、但可能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人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显然这件事带给他的屈辱和压力远超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般云淡风轻。
“今天……他们又打电话来了。催我回去,说对方已经点头了,让我别再任性……”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能压下心口的窒闷,“我真的……不想和一个认识不到五分钟,可能连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结婚。可是……我好像,也没有资格拒绝。”
陆谨行静静地听着,内心受到的震动远比听到沈墨家世时更大。他虽然从沈珩的气度和处理事情的手段上,猜到沈墨出身不凡,却没想到背后竟是这般光景。
这种来自于家族内部、以“为你好”为名的压迫和物化,这种因“不学无术”而产生的自我怀疑与深深的无能为力感,与他所熟悉的、医院里那些生理上的病痛截然不同,却同样沉重,甚至更为复杂和令人窒息。
他看着眼前这个总是用慵懒和微笑伪装自己的青年,此刻像一只被无形牢笼困住的、美丽的鸟,挣扎得羽毛凌乱,眼底失去了光彩。
他忽然明白了沈墨那些看似叛逆的纹身和穿孔,或许不仅仅是个性张扬,更是一种对自身命运无力的、倔强的反抗宣言。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讲大道理?他没有任何立场。
承诺帮忙?他深知自己能力有限。
最终,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沈墨有些单薄的肩膀。动作很克制,一触即分,没有过多的逾矩,却传递出一种无声的支持和陪伴——我在这里,我听到了。
沈墨感受到肩膀上那短暂却沉稳的力度,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躲开。
陆谨行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试图安慰。他站起身,走到投影仪前,轻声问:“要看部电影吗?”
沈墨沉默地点了点头。
陆谨行选了一部节奏舒缓的老电影,关了店里大部分刺眼的灯,只留下墙角几盏昏黄温暖的壁灯。他重新坐回沈墨旁边,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谁也没有再说话。凯撒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它悄悄挪动过来,重新将脑袋搁在了沈墨的脚边,发出细微的、安慰般的呜咽。
电影的光影在墙壁上静静流转,对白低沉而舒缓。沈墨起初还沉浸在低落烦躁的情绪里,但渐渐地,身边人平稳的呼吸,电影里熟悉的情节,脚边凯撒温暖的体温,以及这昏暗静谧的空间,共同构成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氛围。
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身旁的陆谨行。对方坐姿端正,目光落在屏幕上,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刻意的关怀,只是这样安静的、不带任何评判的陪伴。
沈墨忽然觉得,胸口那股憋闷的、几乎要让他爆炸的郁气,似乎被这无声的静谧悄然稀释了一些。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不再是单纯的沉重,而是混杂着一丝……被理解、被接纳的安心感。
他慢慢地、不着痕迹地放松了始终紧绷的肩膀,将身体更多的重量倚靠在椅背上,目光也终于真正地,投向了那面光影流动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