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痛针》墨阳骸

7、悄然的习惯

　　自那次傍晚的道别后，一种新的、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

　　只要不轮值夜班，陆谨行总会下意识地让自己的脚步偏离惯常的回家路线，绕到那条繁华的商业街，推开那扇印着“止痛针”三个字的玻璃门。这渐渐从一个需要鼓起勇气的决定，变成了一个自然而然的习惯，像呼吸一样，融入了他原本只有医院和公寓两点一线的枯燥生活。

　　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推开门的那一刻。

　　门上的铃铛清脆一响，仿佛一个开启另一个世界的信号。店内熟悉的柠檬草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消毒药水味扑面而来，轻柔的古典乐或爵士乐像温润的背景色，填充着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沈墨通常都在，有时是在工作台前俯身绘制着复杂的图案草图，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有时是窝在沙发里，一边摸着凯撒油光水滑的皮毛，一边看着墙壁投影幕布上的老电影；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接待客人，脸上带着那种陆谨行已经有些熟悉、温和而慵懒的笑意。

　　陆谨行通常会选择一个不打扰他们的角落安静坐下，沈墨则会抬头看他一眼，用眼神打个招呼，嘴角的弧度加深些许，然后继续手头的事情。陆谨行最初只是沉默地等待，但渐渐地，他的注意力被沈墨与客人之间的互动所吸引。

　　他惊讶地发现，沈墨在“聊天”这件事上，拥有着一种近乎天赋的才能。他的声音总是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语速不紧不慢，像午后阳光下缓缓流淌的溪水，听着便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无论是面对第一次来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年轻女孩，还是犹豫不决、反复修改图案的彪形大汉，他都能用恰到好处的言语，化解对方的局促。

　　“放松点，小姐，针还没碰到你呢。”他会一边用酒精棉片仔细擦拭着客人的皮肤，一边用闲聊般的口吻说，“你看窗外那棵梧桐树，叶子快掉光了，但枝干的形态反而更好看了，有时候‘减去’一些东西，未必不是一种美。”

　　他的话语似乎与正在进行的纹身毫无关联，却奇异地分散了客人的注意力，让那因为对未知疼痛的恐惧而紧绷的肌肉，悄然松弛了几分。

　　当纹身机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针尖刺入皮肤，客人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刺痛而微微吸气或绷紧身体时，沈墨的话并不会停，他不会说“忍一忍就过去了”这样空洞的安慰，而是会顺着之前的话题，或者开启一个新的、轻松的内容。

　　“感觉怎么样？像不像小蚂蚁在跳舞？”他可能会这样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手下运作的机器却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我小时候最怕打针，每次都被我妈追着满院子跑，后来自己学了这行才知道，原来给别人扎针这么有意思。”

　　他语气里的自嘲和幽默，常常让客人忍不住失笑，那瞬间的笑意，足以冲淡对疼痛的感知。

　　有时，他也会和客人聊些更深层的东西。

　　陆谨行曾听到一位客人低声诉说着纹身是为了纪念逝去的宠物，沈墨安静地听着，手上的动作依旧精准，然后轻轻地说：“它们用一辈子陪我们走一段路，我们用一种不会消失的方式记住它们，很公平。”

　　没有过多的煽情，只是一句平淡的认同，却有着抚平褶皱的力量。

　　陆谨行静静地观察着，内心受到的震动一次比一次清晰。他见过太多人在医院那个环境下，因为病痛和恐惧而变得脆弱、易怒，医护人员需要运用专业的知识和极大的耐心去安抚。

　　而沈墨，在这个充斥着疼痛、鲜血和永久印记的领域里，用的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举重若轻的方式。他不是在掩盖或否定疼痛，而是用一种温和而坚定的陪伴，引导着对方去接纳、甚至超越那份疼痛。这与他当初递给自己的那包水果糖，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是试图消除痛苦，而是为其注入一丝缓释的甜，一点分散注意力的光。

　　当店里没有客人，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沈墨的这种特质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会给陆谨行泡一杯酸甜的果茶，然后随意地靠在沙发里，话题天南地北。他能从一款酸度极高的梅子干，聊到某个冷门导演的拍摄手法；能从凯撒昨天又偷偷啃坏了哪个垫子，引申到犬类行为学的一些趣闻。他的知识面之广常常让陆谨行感到意外，那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题，经由他那种独特带着慵懒幽默感的语调说出来，总是显得格外生动有趣。

　　陆谨行发现自己在这种氛围里，紧绷的神经会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保持冷静、权威的陆医生，也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过去、郁郁寡欢的未亡人。

　　他只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偶尔也会被沈墨的话语逗得露出浅淡的笑容，甚至在某些时候，他会尝试着分享一些医院里无关痛痒的趣事，或者自己对健身的一点心得。他的话依然不多，表达也远不如沈墨那般流畅风趣，但那种长久以来笼罩着他的沉默与阴郁，似乎在这一次次平淡的拜访和闲聊中，被悄悄地驱散了一些。

　　他来的次数多了，连凯撒都彻底熟悉了他。这只威猛的杜宾犬不再仅仅是摇摇尾巴，有时会主动走过去，将大脑袋搁在陆谨行的膝盖上，用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望着他，发出请求抚摸的哼唧声。

　　陆谨行从一开始的有些无措，到后来也能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抚摸凯撒光滑而坚实的头顶。那温暖的触感，和动物全然信赖的姿态，是另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慰藉。

　　就这样，在不值夜班的黄昏或夜晚，陆谨行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止痛针”。他坐在熟悉的角落，看着沈墨如何用语言和态度，为这个以疼痛为名的空间，注入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平静与温暖。

　　他带来的，不仅仅是短暂的陪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示范，让陆谨行看到，原来与痛苦相处，还可以有这样一种温和而智慧的方式。而沈墨，似乎也早已习惯了这位沉默医生的到来，那抹在他推门时漾开的笑意，也变得越来越自然，越来越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