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溺》晴窗分茶

28、回去

　　新戏开机前，有一段空档。某个傍晚，贺穗看着窗外，忽然说：“我们回趟家吧。”他没说回谁的家，但谢知奕听懂了。那个他们逃离多年，承载着太多痛苦记忆的地方。

　　两人都没有再多言，默契地开始收拾简单的行李。火车票是谢知奕订的，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各自想着心事。故乡的小城变化很大，高楼多了，街道宽了，但拐进那条熟悉的旧街，时光仿佛瞬间倒流，砖墙斑驳，空气里弥漫着旧日的气息。

　　谢知奕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家门。一股陈旧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家具上蒙着厚厚的白布，空气凝滞。他没有多看，径直走向那个女人的卧室。推开房门，里面同样积满了灰。他走到衣柜前，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柜门。

　　空荡荡的衣柜里，只有一个牛皮纸信封，孤零零地放在隔板上，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他拿起信封，很薄。打开，里面是一沓已经有些泛旧的百元钞票，正好一百张。钞票下面，压着一张折叠的信纸。他展开，上面是那个女人娟秀却带着颤抖的字迹：

　　「知奕：

　　我走了。对不起。

　　这一万块钱你留着，好好读书，好好生活。

　　我不是个好妈妈，不配得到你的原谅。

　　忘了我吧。

　　——一个懦弱的人」

　　字迹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过。谢知奕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看着那一万块钱，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当年那个愤怒、怨恨、觉得被全世界抛弃的少年，固执地不肯踏入这个房间一步，也因此错过了这封迟来的、充满无力感的道歉和这微薄的补偿。恨了这么多年，支撑他内心壁垒的基石，原来从一开始，就夹杂着这样苍白无力的真相。

　　第二天，谢知奕去看了父亲。高大的围墙，冰冷的铁门，会面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当那个头发花白、面容沧桑的男人穿着囚服被带出来时，谢知奕几乎认不出他。

　　父亲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又归于沉寂。两人隔着玻璃，拿着听筒，一时无言。

　　“她……来找过你吗？”父亲的声音沙哑干涩。

　　谢知奕知道“她”指的是谁。他摇了摇头。

　　父亲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像是早就料到：“她……其实也不容易。跟我结婚时，你还小，她对你……是真心好过。是我没用，拖累了她……”

　　谢知奕沉默地听着。父亲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往事，关于那个女人的善良，关于他自己的悔恨。末了，他看着谢知奕，眼神复杂：“你长大了，挺好。别学我……好好过日子。”

　　从监狱出来，阳光刺眼。谢知奕站在高墙外，心里堵得厉害。那些纠缠多年的恩怨情仇，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一声叹息。

　　贺穗戴着帽子和口罩，在自己家附近转了转。老房子早已易主，他站在巷口，有些恍惚。一个坐在门口摘菜的老太太眯着眼打量他半晌，忽然喊道：“是贺家那小穗子吗？”

　　贺穗愣了一下，下意识想否认。

　　老太太却自顾自说起来：“哎呀，真是你啊！出息了，当大明星了！你爸啊……唉，你走后没多久，他跟那几个酒友喝大酒，直接喝过去了，心肌梗死！都没来得及送医院……”

　　贺穗僵在原地。

　　老太太唏嘘道：“他那几个酒友也觉得造孽，凑钱给他买了块墓地，简单埋了。就在西山那个公墓……”

　　根据老太太指的大致方位，谢知奕陪着贺穗去了西山公墓。费了些功夫，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那个低矮的墓碑。上面只有冷冰冰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连张照片都没有。坟头上已经长满了荒草。

　　贺穗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给了他无数痛苦和恐惧的男人的最终归宿，心里五味杂陈。没有悲伤，也没有解脱，只是一种空茫的麻木。这个男人用暴力和酒精毁了他的童年，最终也毁了自己。他曾经那么恨他，恨不得他消失，如今他真的消失了，只留下这一杯黄土和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谢知奕默默上前，拔掉了坟前几丛特别高的杂草。然后他站回贺穗身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风吹过墓园，带着萧索的凉意。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站在各自过去的废墟上，看着对方，也看着自己。故乡之行，像一场彻底的清创手术，剜掉了腐烂的旧伤，露出了鲜红的、或许依旧脆弱，但终于可以开始真正愈合的底子。他们没有说话，但紧握的手，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他们知道，是时候真正告别过去，继续往前走了。

　　从墓园回来，两人在小城最后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收拾行李去了火车站，没有惊动任何人。

　　回程的火车上，气氛比去时更沉默，却不再是压抑，而是一种经历狂风暴雨后的疲惫与平静。贺穗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田野，忽然轻声说：“都结束了。”

　　谢知奕“嗯”了一声，伸手过去，覆在他放在腿上的手。贺穗的手指动了动，与他十指交扣。

　　那些沉重的过往，被他们亲手翻开，又轻轻合上。故乡从此真的成了记忆里的一个符号，不再具有撕扯他们的力量。

　　回到北京，贺穗的新戏如期开机。正如他承诺的，拍摄地就在北京，每天收工再晚，他都会回家。

　　谢知奕依然忙碌，但下班时间越来越准时。有时贺穗回来得早，会系上围裙在厨房做饭。他厨艺进步了很多，至少不会再做出半生不熟的菜。谢知奕若是先到家，也会挽起袖子帮忙洗菜切菜。窄小的厨房里，两个身影默契地忙碌着，锅铲碰撞声和简单的交谈声交织成最寻常的烟火气。

　　那盆被贺穗说像谢知奕的多肉，被移到了阳台最好的位置，在两人的照料下，旁边又冒出了几个小小的侧芽，嫩绿可爱。

　　一个普通的周末夜晚，两人洗完澡靠在床头，各自看着书。谢知奕忽然合上书，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把手给我。”他说。

　　贺穗疑惑地伸出手。

　　谢知奕打开盒子，里面是两枚款式更简洁大方的铂金对戒。他拿起稍小那枚，缓缓套进贺穗的无名指，尺寸正好。

　　“之前那个，是承诺。”谢知奕看着他，台灯光线在他深邃的眼里投下温柔的影子，“这个，是日子。”

　　贺穗低头看着手指上的戒指，简单的光圈，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拿起另一枚，也给谢知奕戴上。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戒指相碰，发出细微清脆的声响。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动人的誓言，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他们为彼此戴上了第二枚戒指。像是为那段从伤痛中生长出来的感情，盖上一个平静而郑重的印章。

　　年底的时候，谢知奕收到一封从国外寄来的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但他认得出那个字迹。他拿着信在书房坐了很久，最终没有拆开，而是把它放进了书架最顶层一个不常打开的盒子里，和那张写着“背影亮了”歌词的纸条放在了一起。

　　有些答案，已经不需要了。有些远方，也不必抵达。

　　窗外又开始下雪，这是北京今年的第一场雪。贺穗端着热茶走进来，把茶杯放在他手边，然后走到窗前看雪。

　　“明年春天，”贺穗忽然说，“我们把阳台重新布置一下吧，种点花。”

　　“好。”谢知奕应着，走到他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城市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