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集》厌色

2、时间碎片

　　星际公元5069年，因为行星之间的量子冲撞以及几颗小行星的爆炸，原本生态环境便岌岌可危的蓝星彻底崩溃，据某些专家保守估计，再有十日整个星球就会game over。为了人类的未来，上面紧急启用了“145”计划，在亿万人类中挑选，最终挑选出100名幸运儿去往未知星系生存，这一百名人类寄托了人类生存乃至繁衍的全部希望。江暮恰在其中。
　　其实论身体素质论智商论背景江暮没一个能打的过剩下那99个的，他的出身可以勉强被归为中产阶级，从小到大除了一张脸还打眼些其他地方写满了普通，就这能拿出来晃晃的外表也不是那种超级好看的大美人，小时候经常生病，皮肤白的跟刚死了三天似的，又瘦，看起来就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小白脸类型。那么江暮同学为什么被选中了呢，因为他的麻麻曾经去未知星系晃过一圈，回来不久就有了他，经过科学研究表明他的身体可能是最适合在未知星系中扎根发芽的。于是江暮同学就被强行拖上了贼船，呸，是被强行拖上了星际时代的“诺亚方舟”。
　　如果和自己的亲人一起等到世界末日，死亡带来的恐惧感不会有多重，但如果是被“绑”在座位上，周围是充斥着各种情绪的陌生面孔，飞船经过的星球或荒芜或美丽，几颗陨星擦着飞船表面呼啸而过，一个人面对能否活下去的未来，恐惧，孤单，害怕，焦虑，负面情绪在寂静中放大到极致，来自死亡的压迫感足以让人崩溃。
　　人体的冷处理休眠技术在这个时代已经达到臻境，按照计划，这些被挑选出的最强人类代表会先在特定的休眠仓里沉睡50年，让身体慢慢适应环境，然后等着被其他生物捞走或者醒来后自力更生的命运。所以其他人虽然紧张，但也还能互相开开玩笑，江暮还看到有个哥们不知道从哪偷渡过来一只烤鸡，估计是想用食物来缓解压力，眼下正在大吃特吃，他脸一转就有几个外国友人在进行着某种祈祷仪式。可惜了，江暮默默在心里给这艘船上的所有人画了个十字，根据他早逝母亲的日记来看，未知星系的温度极其不稳定，估计那些休眠仓转个十几年就得报废，到时候能不能活只能看命。
　　不过江暮倒不在乎这些。
　　他留在蓝星上的亲人已经是必死的结局，他也不指望自己能创造出什么人类历史上的奇迹。死了也挺好，不用面对高压又内卷的行业选择，不用担心租房费生活费，没有生意应酬也不需要担心身体健康，死了还是太空葬，尸体不用和别人抢坟，多么的健康美丽省事。
　　江暮怀揣着这种美好的愿望出了飞船，躺进了休眠仓，希望我的眼睛闭上就别睁开。江暮在意识混沌的前一秒这么想到。
　　然后他就醒了。
　　江暮醒了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看，睡了太久意识还在迷蒙期模模糊糊看着头顶独属于休眠仓的蓝，人类经过几十万年的进化的身体不至于脆皮到肌肉萎缩，只是浑身的骨骼都在隐隐作痛，江暮稍微一动就能听到清脆的“咔哒”声，活像台生锈的机器。视野渐渐恢复清晰，江暮有些诧异休眠仓这玩意居然还没炸，虽然大部分的性能已经失灵，但是生存系统还在坚持工作。他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当时买的时候商家和他承诺能传三代，确实没坏。星际公元5092年。
　　23年。
　　江暮挑眉，扫视了一圈休眠仓，没想到这玩意儿还挺坚强。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活着，他思考了两秒，决定去慰问一下这些幸运儿，顺便去看看未知星系的全貌。（其实你去“慰问”别人才是顺带的吧）
　　江暮从休眠仓的一个角落扒拉出一套特制太空服——这玩意名字很长，是用什么低密度高分子材料制成，反正江暮也记不住，看长得像太空服就直接这么叫了，推开舱门飘出去，这种感觉很奇妙，不同于在太空中毫无重力的飘荡，江暮感觉自己每一步都像踏在实心的土地上，但又没有丝毫阻力，脚下是一片浩瀚星河，踏在实处却无实处，丝滑的能当场跳一曲华尔兹。
　　江暮抱着自己仅剩不多的良心，决定还是先去看看其他人。
　　他一连飘过好几个休眠仓，眉头越拧越深，为了避免自己贸然打开舱门破坏其他人的原有状态而造成一场灾难，比如有人有人突然醒来变成植物人之类的，江暮同学只是近距离地贴着休眠仓的透明舱身进行观察，结果他一连瞄了十几个人，全都呈现面色青白，身体僵直的状态，看起来已经被冻死了。他索性把所有的休眠仓都溜了一圈，80%的休眠仓内部都是这种情况。
　　江暮也不在意会不会有什么灾难了，当即踹开了几个舱门。进去之后他才发现这些休眠仓的供暖系统已经全部报废，剩下那些没被冻死的人呼吸也十分微弱，估计再过不久也会成为漂浮在未知星系中的尸体，江暮特意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休眠仓，发现供暖系统和其他人一样停止了工作，只有生存系统还勉强凑合，未知星系不比蓝星，虽然休眠仓能挡住辐射，但对于时而800度时而零下几百度的温度也束手无策，这些人被冻死理所当然。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他还活着？
　　江暮不仅活着，还活蹦乱跳的，一点事没有。他确认了大部分人都已死亡，剩下的人也活不长之后，愉快的接受了只剩自己的局面，再三研究证明自己的身体没有异常后，就把其他休眠仓内储存的食物全部搬到自己的休眠仓里，毕竟如果他要活下去，食物是关键因素之一。
　　“入室抢劫”了所有休眠仓的江暮同学看着面前一大堆的压缩食品，在压缩袋里妥善保存的珍稀食物以及电解水和数量有限的罐头，满意的发出一声喟叹，果然蚊子再小也是肉，一个休眠仓里的食物看起来不多，但一百个休眠仓凑到一块儿，足够让他吃个三五十年，江暮甚至还发现了种子。
　　ok，所有环节准备完毕，下一步就是探索未知星系，然后努力活下去，虽然江暮其实并没有放弃在未知星系原地毁灭，回归死亡怀抱的想法，但那要至少要等到所有食物被消耗殆尽，没有丝毫生存的可能之后。
　　一百个被寄托了人类生存希望的幸运儿就剩他一个，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幸运，一种沾染了沉重死亡气息和血泪的幸运。江暮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还活着的人类了。
　　江暮不会辜负这个生的机会，更准确的来说，江暮骨子里就存在的某种东西不允许他做出辜负上亿人类的死亡换来的生存机会，一死百了的行为。
　　哪怕未知星系再可怕，他本人再想死，江暮都会努力活下去，直到不能活为止。
　　就当是为了那几十亿的生命活着。
　　江暮开始向前走，他已经选定了目的地，是未知星系里唯一看起来还算友善的地方——一个小星球，很小很小，周身萦绕着水雾。
　　出发的前一秒，江暮最后看了一眼那些漂浮在宇宙中的休眠仓，然后朝着他们鞠了一躬，愿亡者安息，他会继续努力活下去。
　　人类永远都会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灿烂的活着。
　　虽然在心里做好了应对准备，也知道这个小星球看起来再友善，也是充满危险的未知星系里的一份子，但当江暮真正踏上这个星球，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罕见的惊诧神色。
　　——这特么也太破了吧！
　　之前江暮看见的星球表面的水雾像是限时的魔术，江暮把整个星球都遛了一圈，硬生生没看见一滴水，极像土地的表层物质贫瘠到不行，江暮是带了种子没错，但这踏马又不是金刚种子，能直接穿透看起来比钢铁还硬的土地二三十米！不过这个星球上倒是还有几颗植株顽强的生长着，倒是能研究研究。
　　此外，最诡异的一点，这个星球上，除了那几颗植株，江暮没再看见其他任何活着的生物，一个都没有，就连那几颗植株，也毫无生机勃勃的样子，只是病恹恹的站立着，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原地升天死翘翘。
　　整个星球都像是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以黑压压的姿态拒绝着任何外来者。
　　江暮叹了口气，但他已经没有再次选择的权利，他仅仅走了几十公里，身上的太空服已经出现了破损并且发出了九十分贝的尖啸，如果江暮没戴着头盔，怕是要表演一个当场失聪。况且这个星球也不算一无是处，至少还有几颗植株（虽然半死不活），而且他还带了大批的物资，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而且没有其他生物，他面临的危险也就少了一大半。
　　个屁。
　　没有生物确实是不会有猛兽袭击之类的恶性事件发生，但是这也意味着江暮的食物来源几乎被掐断，再者，这个星球连生物都没有，可见是何等的穷凶恶极，江暮担心他不是因为食物短缺而死，不是因为环境恶劣而死，而是某一天睡过去，再不醒来，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而且……
　　他的身体确实出了一些状况。
　　请问，如果你的身体因为休眠，沉睡了二十三年，你醒来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答：疯狂进食。
　　正常人的身体一天不吃都可能直接晕过去，更何况江暮作为一个作息混乱的当代年轻人，每天都是阴间作息，电子养生，身体并不好，甚至还有胃病。但他在休眠仓里睡了二十三年，期间滴水未进，醒来的时候没有丝毫饥饿带来的灼烧感，江暮心怀疑惑，也没吃东西，从他扒拉开自己的休眠仓，慰问了所有的幸运儿，再到搜集所有食物，徒步十几公里来到这个小星球，一直到现在，江暮还是一点都不饿。
　　虽然这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好事，但江暮同学担心他的胃不饿，其他器官饿，最后自己因为没吃东西活活饿死，而且他也不知道这是否有副作用，万一过几天他就看不见了呢！
　　江暮不敢冒这个险，即使他的身体告诉他他现在不仅不用进食，还精神充沛到能一个打十个，
　　但万一呢！
　　不过江暮还有其他事情要考虑。
　　这小破星球啥都没有，他住哪？
　　江怂怂陷入了沉思，他决定再走一遍这个星球。
　　好在这次很幸运，他成功发现一个坑洞，像是小型动物的巢穴，江暮顺着这个坑洞又挖了挖，扩大规模，等他把这个坑洞的入口变成了一个一米八的成年人都能走进去的大洞，然后走进去继续挖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坑洞里全是尸骨，应该是动物尸骨，密密麻麻堆成一座小山，根据尸骨的残缺程度来看，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了。江暮眉心直跳，等他把所有尸骨清理干净，让这个坑洞，不，现在应该叫做山洞，山顶洞人住的那种。
　　天已经黑了下来，隐隐约约还带着云的影子，很奇怪，明明是未知星系一个处处都写满了危机的小星球，居然也和古老的蓝星一样有着日月轮转，时令变换。
　　真是奇妙的缘分。
　　江暮就这么开始了他在这个星球的定居生活，白天四处探索，倒还真发现了几种能吃的食物，也收集和种下了不少种子，不过迄今为止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其他活着的生物，晚上则回到山洞，吃点东西，在墙面上写下一整天的收获，星河流淌，岁月轮转，平静的让人生出安逸宁静的错觉。
　　江暮渐渐发现这个星球确实和蓝星很像，只是时间比蓝星慢了两倍，不过在亿万万年的浩瀚宇宙中，时间大概是最不缺也最举无轻重的东西了。毕竟一颗星球的诞生，发展，演变，本身就是极为漫长的时间。或许是沉睡的二十三年让江暮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又或许是星球上的辐射作祟，反正在数不清的漫长的日子里，江暮似乎丧失了衰老的能力，沉睡不是休眠，更何况人类的细胞在一刻不停的分裂，江暮当年扒拉休眠仓的时候不少幸运儿都已经有了白发和皱纹，而他来到了这个星球，按照蓝星的计时，也过了二十年，但他的脸还和当年被送进那艘飞船时别无二致，他还发现自己已经不需要饮食，睡眠需求也少到可以不计。
　　时间好像在他身上静止了。
　　不知道是不是件好事，反正要是他真的死不了，人类确实是永远生存下来了，但是江暮其实也挺想回归死亡怀抱的，毕竟一个人度过那些漫长而寂静的岁月，实在是太孤单了些。
　　算了，就这么过吧，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不过江暮能做到的是，在他还活着的每一天，都做有意义的事，比如在这个星球上留下点痕迹，证明人类存在过。
　　——或许将来有一天会被其他人看到。
　　在江暮来到这个星球的第一百年，他捡到了一只未知生物，这也是他在这个星球上看到的第一个除他以外的活着的生物。彼时江暮正在检阅那些新长出的植物，结果刚准备离开就被一只毛茸茸缠上了，祂体型浑圆，看起来很像蓝星上的猫，脑袋，眼睛，都是圆乎乎的，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直愣愣的撞到了江暮的腿上，还傻乎乎地舔了江暮一口。本着乐于助人和“闲着也是闲着”的心理，当然江暮也很想研究一下这玩意到底是怎么在这颗小破星球上潜伏了一百年还没死的，于是，他就十分愉快的把这只毛茸茸给带回去了。
　　毛茸茸不仅长得像猫，性格也像，高傲又难伺候，一开始被江暮带回去的时候，明明已经饿的快要不行了，但还是强撑着对江暮呲牙咧嘴，凶的不行，江暮开了罐头放在祂面前，手才伸过去就被挠了三条血痕，也就是后来相处熟了，确定江暮对祂没有恶意才放松下来。缠着江暮撒娇卖乖讨好，甚至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愿意吃点素了。江暮给祂取了一个名字，就叫罐头。
　　对于吃素这一点，江暮同学感到很欣慰，毕竟这小王八蛋是真能吃，十个肉罐头有八个都是被祂吃掉的，不过虽然能吃了点，好在还算听话，rua着手里的圆脑袋，江暮如是想到。
　　大概这个星球与生俱来的死亡buff是去不掉的，又或者是天不遂人愿，在江暮捡到罐头的第三个年头，祂不见了——或者说是消散，一点一点的消失了，就在江暮面前。
　　江暮沉默了很久。
　　江暮又开始独自生活，最寂寞的时候，他就抬头看星星，蓝星和未知星系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它们却共享着同一片星空。瑰丽又盛大，让人意识到自己在浩瀚宇宙中什么都不是。
　　一粒尘埃罢了。
　　江暮不知道的是，当时蓝星政府其实启动了两个计划，相比于那一千个所谓的幸运儿，被派往另一个星球的人运气要好得多，他们基本都活下来了，并且有了较为稳定的生活，这批人一直在探索其他星系，渴望找到另一个计划里的幸存者经过几百年的寻找，他们发现了未知星系。
　　很奇怪的是，虽然休眠仓的定位显示锁定了这片星系，但前去寻找的人员没有看见哪怕一艘休眠仓，连残骸都彻彻底底的消失了。好在定位显示，几百年前，有一位“幸运儿”江暮离开了休眠仓，数据显示他离开休眠仓时处于正常状态。又经过了几十天的定位寻找和量子迁移，他们找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星球。
　　研究员惊喜的发现，这颗星球的运转方式和时间气候都和蓝星惊人的相似，那些稀少存活的植物也更能满足进化后的蓝星人的身体需求，甚至可以提高蓝星人的身体素质和精神力，促使蓝星人的细胞永远处在分裂状态，从而达到“永生”的状态。
　　不过研究员走遍了这个星球，和当时的江暮一样，遗憾的发现这个星球确实没有其他生物的活动迹象，他们没有找到似乎“永生”的江暮，只能从洞穴和植物的情况来判断他的活动地点。
　　最后的最后，他们走到了这个星球的尽头，发现了一具骸骨，骸骨身边趴着一个毛茸茸的生物，看不清是什么物种，见到他们就跑了，露出被祂身躯掩盖的一封信。
　　那封信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信纸沉淀出暗淡的颜色，边缘腐烂出几个洞，里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人类永远存在，生生不息，自由热烈。
　　星际5563年，江暮来到这颗星球的第417年，
　　——他终于迎接了自己真正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