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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哀鸣剧院 ...

  •   在烈火燃烧后,彭翊然又身处一道无限螺旋上升的环形阶梯之中。

      阶梯本身是某种苍白、带着细微纹理的石材构成,像是某种巨物的骨骼风化而成。

      没有扶手,一侧是紧贴的、冰冷湿润的弧形墙壁,另一侧,则是无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深邃黑暗。

      向上看,阶梯盘旋着没入头顶的幽暗。向下望,来路早已模糊在扭曲的透视中,只剩下一种坠落的诱惑在虚空里低语。

      寻常人在此,只怕早已四肢并用以抵抗眩晕,或紧贴内壁不敢外移半分。

      但彭翊然的脚步却是稳定。

      他脚步放得轻缓,带着一种经过计算的谨慎,避免着自己坠落其中。

      “真是份体力活……”

      他在心里嘀咕着,嘴角习惯性噙着的一丝笑意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于脚下、同时又忍不住分神嫌弃的微妙表情。

      他甚至低头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深普鲁士蓝的燕尾服。曾经象征着优雅与权威的礼服,此刻边缘处明显留下了焦灼的痕迹。

      那是上次在指挥台演出时,与镜中烈焰交融留下的纪念。面料不再挺括,带着被火舌舔舐过的卷曲与黯淡。

      “啧,可惜了。” 他咕哝着,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好不容易合身的一套,烧得都不漂亮了。”

      这抱怨半真半假,真正关心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抬手,审视着自己的手掌,皮肤的纹理依旧清晰,只是在轮廓的边缘,呈现出一种极轻微的、几乎难察觉的半透明质感。

      看来上次在指挥台上的那场演出,效果斐然。

      一次成功的情绪宣泄,完美呈现了剧本要求的崩溃与燃烧,投入的成本,即自身存在感的损耗,控制在最低限度。

      连哀鸣值的上涨都被精准地限制在安全区间内,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

      思绪不由得有些发散,想到了这次副本里凑在一起的几位队友。

      一个比一个麻烦,一个比一个状态堪忧。

      林序,那台人形自走超级计算机,分析能力逆天,可惜压根没装人情世故模块。

      江书窈,能力过硬的原则主义者,偏偏长着颗容易被道德绑架的软心肠。现在更是被那身湿漉漉的童年囚服困住,自身难保。

      那对白氏姐妹更绝,一个易燃易爆,一个似水绵长,各自的执念撕扯起来,简直是精神污染的二重奏。

      还有蒋疏狂……

      想到那个靠在墙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颓废气息的家伙,彭翊然就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哪里是下副本,分明是当幼儿园保育员,领着群问题儿童闯鬼门关。

      若是在以前……他眼神微微飘远了一瞬。

      若是在以前,哪里需要这么麻烦。他和疏狂,一个在明处运筹吸引目光,一个在暗处伺机了结关键,这种级别的副本,根本用不了这么久。

      可惜。

      思绪不由自主地滑向不久前一瞥间,蒋疏狂那浸染在工装左胸位置的暗褐色血迹,以及那份几乎要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疲惫与疏离。

      疏狂……

      他想。

      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这念头刚升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可能不愿承认的关切。

      但下一刻,他脸上那点微末的柔和瞬间敛去,被一种冰冷的狠色所取代。

      他要是敢……

      后半句想法没有明确浮现,便沉了下去。

      但那骤然收紧的下颌线条,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色,已足以说明一切。

      就是这瞬间的分神,要了命。

      他脚下那经过精密计算的步伐,因心绪的剧烈波动而错判了分寸。靴底在光滑的阶梯边缘一滑,重心在刹那间彻底背叛了他。

      “完犊子了……”

      失重感猛地攫住彭翊然全身,视野中的螺旋阶梯瞬间扭曲、颠倒。

      在整个人无可挽回地向下坠落的短暂瞬间,这个混着无奈的念头,清晰地掠过他的脑海。

      这笔账,必须记蒋疏狂身上!

      风声开始在他耳边呼啸起来。

      彭翊然从那个令人眩晕的环形阶梯跌落,后背重重撞在柔软却布满破洞的天鹅绒座椅上,激起一片陈年的尘埃。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恰好对上了旁边座位林序的视线。

      仅仅是一瞥,彭翊然那习惯性挂在脸上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就僵了一下。

      林序的双眼不对劲。

      那原本属于他自己的深棕色瞳仁,此刻正被一种沉静、稳定,甚至带着一丝非人质感灰蓝色所覆盖。

      那颜色更像是极地冰川深处冻结了万年的冰晶,所有的情绪与波澜都被封存在最底层,只余下纯粹的、近乎冷酷的观察与理性。

      彭翊然几乎是本能地,用他那种外浮的、用来掩饰真实情绪的语气打趣道,试图驱散这瞬间的异样感:

      “耶,哥们,这才一个照面没见……你这美瞳款式挺别致啊?哪儿淘的,介绍介绍?”

      林序闻言,瞳孔中的灰蓝色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平静地转向他,他的声音也带着一种冷静:

      “如果你指的是视觉成像系统的暂时性同频异变,很遗憾,暂无供应商信息可供分享。”

      他的回答更冷了,像一段机器日志,彻底堵回了彭翊然后续所有可能的插科打诨。

      彭翊然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他有些无趣地啧了一声,悻悻然转回身。

      然而,就是这转正身体的动作,让他的视线无法避免地、落在了与他仅隔一个空位的另一边,然后彻底定住。

      蒋疏狂靠在那里,整个人像一张被水浸过的旧画,轮廓模糊,脸色是一种渗人的苍白。他指节微颤,压抑着的轻咳从喉间溢出,破碎而无力。

      彭翊然脸上那点残余的、习惯性的笑意瞬间冻住了,然后碎裂、剥落。

      他眼神一厉,近乎粗暴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符文金属片,指节发力捏碎。

      嗡的一声低鸣,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内外。

      彭翊然胸口起伏一下,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低吼。

      “你疯了?” 他盯着蒋疏狂半透明的手,“……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是在找死吗!”

      蒋疏狂缓缓抬眼,那双有些失焦的眸子对上彭翊然的视线,没有回答。这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

      彭翊然喉结滚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嘲讽和无力感的嗤笑:

      “呵……行,真行。为了个镜子里虚无缥缈的幻影,命都不要了是吧?蒋疏狂,你是不是有病!”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

      “你清高!你了不起!你伟大!那我们呢?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你要是彻底没了,我们……”

      他刹住话头,把后面可能暴露软弱的字眼狠狠咽了回去,硬生生扭成了:“……真要被你害死在这儿了!”

      面对这劈头盖脸的怒骂,蒋疏狂的反应却只是沉默。他极其缓慢地、牵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弱弧度。

      “……不然呢。”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轻得像叹息,“看着她……消失?”

      他抬起那模糊的眼,目光似乎穿过了彭翊然,落在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

      “就像……当年看着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个戛然而止的尾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割在两人之间最深的伤口上。

      彭翊然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所有汹涌的怒气瞬间退散,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蒋疏狂还要难看。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几秒的死寂。

      彭翊然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变得决绝。

      他不再废话,一步上前,动作快得只剩残影,一把粗暴地攥住蒋疏狂的衣领,迫使对方抬起一点头。

      另一只手几乎同时将一个闪烁着微蓝光芒的小巧水晶瓶硬塞进蒋疏狂手里,几乎是命令道:

      “喝下去!”

      蒋疏狂被他扯得晃了一下,垂下眼帘看了看手里的瓶子,又抬眼看了看彭翊然那双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睛。

      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依言,用颤抖的手拔开瓶塞,仰头将药剂灌了下去。

      暖流瞬间在身体里蔓延,他身体那骇人的半透明感开始消退,轮廓重新变得清晰、坚实。

      彭翊然死死盯着这变化,直到确认药剂起效,才松开了攥着他衣领的手,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他偏过头,不再看蒋疏狂,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强硬。

      “蒋疏狂,” 他念着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你给我好好活着。”

      他停顿了一瞬,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勇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后半句:

      “……算我……求你。”

      屏障碎裂,周围的声响重新涌入。

      蒋疏狂依旧靠在座椅里,只是手略微低垂。他轻轻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荒芜的沉寂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

      原本已决定的孤意,似乎被这剂猛药和那句低哑的求字,艰难地、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什么也没说。

      但活着这两个字,第一次如此具体而沉重地,压在了他几乎放弃的天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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