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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哀鸣剧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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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舞台上那场盛大而虚幻的告别在光影中徐徐落幕,林序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一片暗红之中。
他不知何时跌坐于观众席,深沉的暗红色包裹上来。
身下的天鹅绒座椅触感华丽,却布满破洞,露出底下发黄的海绵。稀疏的半透明幽灵穿着不同时代的礼服,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交谈。
当舞台上有演出时,它们会做出反应,但它们的掌声无声,眼泪也是无形的。
整个观众席以一种不自然的、令人不安的角度向舞台倾斜,仿佛要将所有观者都倾倒进台上的悲剧之中。
他静坐着,方才舞台上残留的情感尚未完全退潮,与此刻的静默在他体内冲撞融合。
一抹极淡的灰蓝色,艾莉娅眼眸的残影,在他瞳孔深处倏忽一闪,迅速晕开,却又未能完全覆盖其下属于他自己的底色。
林序微微阖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看来,他已踏入这哀鸣剧院为他安排的下一段历程了。
在观众席后方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破损的幕布垂下,形成一片小小的阴影。
蒋疏狂靠坐在那里,他那件靛蓝色的工装夹克随意垫在身后,身上的灰色亨利衫也蒙着一层疲惫的尘灰。
而在他怀中,那个穿着干净却陈旧白裙的少女,正依偎着他,像一只畏寒的雏鸟。
她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似乎想从中汲取一丝暖意,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
她怀里依旧紧紧搂着那只羽毛残破的知更鸟玩偶。
蒋疏狂低沉的嗓音在寂静中缓缓流淌,他正为她讲述一个自创的童话:
“在世界的边缘,有一片银色的森林,那里的树叶是月光织成的,每当有生灵迷路,最善良的那片叶子就会脱离枝头,飘到他的掌心,化作一盏指路的灯……”
他的故事编得缓慢而笨拙,却带着一种试图对抗周遭绝望的温柔。
少女安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上下颤动。直到他告一段落,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微弱得:
“那如果那片叶子自己也迷路了呢?谁来为它指引方向?”
蒋疏狂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有一瞬的飘远,随即用一种更轻缓的语调尝试续上:“也许……会有更大的月光,照亮它回去的路。”
话音刚落,他自己便先沉默了。这个答案如此苍白,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再编造下去,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片在银色森林里彻底迷失、连月光都遗弃了的叶子?
一阵沉默后,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无力。
她没有纠缠,只是仰起脸,用那双盛满了全然的依赖的眼睛望着他,仿佛他是她整个世界唯一的光。
她轻声问,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
“蒋哥哥,你会带我离开这里,去看真正的春天,对吗?”
蒋看着那双瞬间被希望点亮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比谁都清楚,不应轻易许下一承诺。
可当那双全然是依赖的眸子望过来时,所有的理智与权衡崩塌。他忽然觉得,在此刻打碎她的期盼,本身就是一种更深的残忍。
“……对。” 这个字从他喉间挤出,带着艰涩。
“那……” 少女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提出了一个具体而心碎的要求,“在离开之前,你能为我找来一朵花吗?一朵永远不会凋谢的花。”
剧院里没有真正的春天,但她渴望一个永恒的承诺。
第一次,他带回了一朵不知从哪个装饰角落寻来的、布艺制成的红玫瑰。
少女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过柔软的花瓣,眼神初时欣喜,随即黯淡下去。
“它很美,”她轻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但它没有生命的气息。它只是在模仿绽放,从未真正活过。”
蒋疏狂沉默地接过那朵假花,攥在手中,感觉那绒布触感虚假得刺人。
第二次,他冒险从舞台背景那诡谲的花园投影中,折下了一枝由光影凝结成的、幽蓝色的花。
它在他手中流淌着微光,如梦似幻。少女凝视着它,眼中倒映着蓝色的辉芒。
“像星星的眼泪,”她评价道,嘴角勾起一抹虚幻的笑意,“可是,蒋哥哥,它连触碰都需要勇气,我怕一碰,它就碎了。”
果然,那光芒在他手中只维持了片刻,便消散无踪。
他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掌心,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的触感似乎变得有些稀薄。
第三次,他带回了一朵用水晶碎屑和废弃的彩色玻璃片精心粘合而成的花。
在昏暗的光线下,它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少女看着这朵极致永恒的花,久久没有说话。
然后,一滴无形的泪从她眼角滑落。
“它很坚硬,永远不会枯萎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是,它好冷啊……比冬天的石头还要冷。春天不该是这样的。”
她眼中的期待,又一次剧烈地摇晃,黯淡了几分。
每一次失败归来,面对少女那不曾熄灭却一次比一次黯淡的期待,蒋疏狂都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正从自己体内流失。
最初只是身体轮廓的边缘变得有些模糊,逐渐浸染。
如今,他的整个身躯都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仿佛一道随时会消散在光线中的幽灵。
他试探性地触摸身旁破损的天鹅绒座椅,那触感变得隔阂而遥远,如同在触摸一个隔世的幻影。
稀疏的幽灵观众散落各处,凝固在各自的时间褶皱里。林序与蒋疏狂之间,隔着几个空置的座椅。
蒋疏狂独自靠坐在那里,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半透明质感。他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有些模糊的掌心,在确认自身存在的流逝。
林序的目光从远处那虚幻的舞台收回,并未完全转向他,只是侧了侧脸,声音融入了这片死寂中:
“执灯的人,自己先得站在光里。”
蒋疏狂的肩背微微一僵,他抬起眼,视线穿过那几个空位的间隔,落在林序沉静的侧影上。
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打扰和审视的不悦,但更深处,是一种被无意间道破核心困境的震动。
他与此人并不熟络,但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正好吹到了他正在漏风的灵魂深处。
沉默了片刻,蒋疏狂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像是一种收到信息的确认。
“谢谢。”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两个字,很轻,带着疏离。但也有一份承情的意思,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之后,两人便再无交流。
当林序眼底那抹不属于他的灰蓝终于沉淀于观众席的暗红之中,在舞台的另一侧,另一场演出正缓缓拉开帷幕。
彭翊然站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舞台中央。
身上那件深普鲁士蓝的燕尾服,剪裁优雅,颜色浓郁得像是将午夜的天空裁剪披挂于身。
纯白的拉夫领簇拥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更将视线引向那张俊峭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眸,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试图点燃虚空的火焰。
他面前,是一支宏伟而无声的乐队。
乐手们的轮廓是模糊的,手持着无形的乐器,一张张脸上只有空洞,像被抽走了灵魂。
他们仍保持着完美的演出坐姿,仿佛一曲终了、静待下一个指令的雕塑,但这份秩序本身,已成为禁锢他们的框架。
所有的视线都茫然地聚焦在他,这位唯一的、试图创造声音的指挥官身上。
彭翊然举起指挥棒。
起势完美,蕴含着他对脑海中那首不存在交响乐的全部理解与激情。
他挥臂,空气被划开,但没有任何声音随之迸发。那本该石破天惊的第一个和弦,被寂静吞噬。
他尝试更用力,手臂带起疾风,身体舒展到极致,每一个动作都依旧是教科书般的优雅,浸透了汗水。
“或许是力度不够”,彭翊然想,“需要更强劲的工具去凿穿这堵无声之墙。”
他更换指挥棒,从轻巧的木棍到沉重的金属,仿佛凭借外物就能凿穿这无形的隔膜。
他甚至停下来,面向那些空洞的视线,做出鼓舞、启发、乃至哀求的姿态,嘴唇无声地开合,演绎着一场默剧式的总动员。
他正试图用一己之力,重新启动这台庞大而精美的机器,唤醒每一个沉睡的齿轮,却感觉自己的力量滴入其中,瞬间被吞噬无踪。
依旧没有回应……
只有那永恒的、碾压一切的静默。
一次,两次……无数次的重演、挣扎、溃败。
一个认知冰冷地浮上心头:你无法带领他们去往任何地方,你所有的激情与才华,在此地毫无意义。
他试图在心底搜寻一个反驳的理由,却发现没有理由。
最终,他无力抵抗,跌坐下去,深蓝色的燕尾服下摆在冰冷的地面上铺散。
指挥棒从他汗湿的手间滑落,哐当一声跌落地面,发出一声微不足道的、清晰的脆响。
在这片死寂中,这竟成了唯一真实的乐音。
彭翊然抬起视线,恰好看到了舞台背景那面活体镜墙中自己的倒影。
不再是一个优雅的指挥家,是一个小丑。一个在空无一物的舞台上,对着虚无狂舞的、彻头彻尾的可怜虫。
他盯着那扭曲、可笑的身影,瞳孔剧烈颤抖,镜中的世界开始燃烧。
华丽的舞台背景在烈焰中卷曲、崩塌,无形的乐器化作扭曲的焦铁,那些空洞的乐手如蜡像般融化、蒸发。
支撑舞台的巨大梁柱在火中发出呻吟,象征着秩序与结构的乐谱架轰然倒塌。
而他镜中的倒影,也开始在火中蜷缩、咳嗽,身影痛苦地弯折。
现实与虚妄的边界在此刻溶解。
彭翊然感到喉咙真实的灼痛,吸入的是滚烫的灰烬。
他的普鲁士蓝燕尾服也被无形火焰舔舐,边缘开始卷曲、发黑,泛起焦糊的气味。
他的身影开始变得稀薄而不稳定,彷徨于现实的舞台与镜中的炼狱之间。
最终,在一次剧烈的、仿佛要将灵魂也咳出来的痉挛后,他蜷缩的躯体与镜中那片燃烧的废墟彻底融合。
寂静的灰烬在他周围无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