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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笼内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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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沿着盘山公路无声地滑行,如同暗夜中游弋的鲸。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渐被茂密的树影取代,最终完全隐没在沉沉的夜色里。
驶入位于半山的沈宅时,已近午夜。
宅邸是极现代的风格,冷灰色调,线条利落得近乎苛刻,巨大的落地窗在夜色中像一块块经过精密计算切割的黑色水晶,反射着庭园里地灯幽微的光。这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更像一个设计精良、却始终缺乏人气的私人美术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经过精密控制的、恒定的低温,与沈从谦身上那股冷冽的乌木信息素如出一辙,无声地宣告着绝对的领域权。
车停在主楼前,轮胎与精心铺设的碎石路面摩擦,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立刻有穿着得体制服、连表情都经过统一训练的佣人上前,动作精准地打开车门。沈从谦率先下车,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瞥一眼身后的文彻,径直走向屋内那两扇自动开启的沉重黑胡桃木门,仿佛刚才拍下的不过是一件会随即被送入储藏室的物品。
周谨则领着文彻从另一侧的偏门进入,穿过一条光线被刻意调得柔和的长廊,壁灯是内嵌式的,光线向下,勾勒出通道的轮廓,却不让任何一丝光浪费在不需要的地方。最终,他们在一间客房前停下。
“文先生,您今晚先住这里。”周谨推开厚重的实木房门,语气公事公办,既不热情也不失礼,“室内恒温系统已设定好,日常用品衣柜里都有新的。明天上午八点,我会安排人带您熟悉环境和……先生的规矩。”他的目光在文彻那张过分平静、几乎看不出任何长途颠簸与命运骤变痕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中找出些诸如不安、好奇或是伪装的镇定,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现。这份超乎寻常的平静,本身就显得有些异常。
“谢谢周助理。”文彻轻声说,声音依旧听不出起伏,如同他此刻的表情。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微而确定的“咔哒”声,像是另一个无形的、更为精致的笼子落锁。
房间很大,甚至显得有些空旷。陈设简洁到极致——一张铺着高级灰床品的宽大床榻,一个嵌入墙壁的通顶衣柜,一把看起来设计感大于舒适度的单人椅,以及一间用磨砂玻璃隔出的独立浴室。色调是统一的、不同明度的灰与白,所有的棱角都被处理得干净利落,质感高级,却也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空气里只有新风系统运作时几不可闻的微弱声响。
文彻没有开主灯,只是借着窗外渗进来的、山间清冷的月光,走到房间中央。月光如水银泻地,在地板上拉出他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仿佛在确认这片暂时属于他的、狭小空间的安全边界。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的手,举到眼前。月光勾勒出他手指纤长而骨节分明的轮廓,这双手,在拍卖会的强光下曾悄然紧握,骨节泛白;在休息室里,也曾因沈从谦的审视而紧绷。此刻,它们在他的注视下,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强行压抑到极致后,身体不受控制泄露出的、细微的生理反应。
他闭上眼,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胸腔缓慢地起伏,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积压在肺腑深处的、属于拍卖场的浑浊空气和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审视目光全部置换出去。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子里那片刻意维持的、雪山湖泊般的平静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锐利,如同雪原上蛰伏的孤狼,在确认四周无人时,终于露出了它审视领地的眼神。他走到窗边,动作轻巧地拉开一丝缝隙,山间带着草木与泥土气息的冷风瞬间涌入,吹动他额前柔软的碎发,带来一阵寒意,却也让他混沌的大脑为之一清。他凝视着窗外沉沉的、被山林包裹的夜色,以及更远处城市模糊而璀璨的光晕,眼神复杂难辨,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警惕、算计、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某种下定决心的冷硬。
另一边的书房,则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沈从谦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几乎与窗外的黑暗融为一体。他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只是习惯性地摩挲着。周谨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位置,正以平稳的语速汇报着刚收到的、关于文彻更详细的资料。
“……父母文砚与林晚,曾是A大考古学系最年轻的教授夫妇,在业内小有名气。五年前于一次西部边境的联合考古考察中,因遭遇突发性山体滑坡,意外身亡。官方结论是意外。遗产方面,留下了一套单位分配的老式公寓和少量存款,但有一些因研究产生的私人借贷,数额不算巨大,但他当时刚满十六岁,处理得很艰难,资产最终被冻结清算。之后他靠特困生奖学金和长期打工完成高中学业,成绩优异,履历干净,社交圈简单,几乎没有亲密朋友。被送来拍卖,直接原因是无力偿还最后一笔因其母当年手术产生的医疗欠款,叠加利息后数额不小,债主是‘盛昌信贷’的李兆。”
资料确实干净得挑不出任何明显的毛病,完全符合一个父母双亡、身世坎坷、最终在现实压力下走投无路的Beta青年模板。
“盛昌的李兆……”沈从谦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莫测,听不出喜怒。那是条在灰色地带游弋、最喜欢用些不上台面手段拿捏人的老狐狸。
“是。需要我们去打个招呼吗?”周谨询问,意思明确,是否要借此敲打或者彻底解决这个“麻烦”的源头。
“不必。”沈从谦将烟搁在鼻下,轻轻嗅了嗅烟草原始的醇香,却没有点燃的意思,“看着点,别让他再伸手就行。”
他挥了挥手,周谨会意,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古董座钟指针规律行走的滴答声,更衬得空间空旷。沈从谦转身,目光落在书桌上那份薄薄的、仅有两页纸的关于文彻的资料上。白纸黑字,逻辑清晰,无懈可击。
然而,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双在笼中抬起时、平静之下藏着尖锐冰棱的眼睛,和那双在休息室里、因他一句命令而悄然紧握、指节泛白的手。那种瞬间的、本能的反应,以及之后迅速恢复的、无懈可击的温顺,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违和的涟漪。
一个履历如此“干净”、经历如此“简单”的人,怎么会拥有那样一双眼睛?那种眼神里沉淀的东西,绝非寻常逆境或校园生活能够磨砺出来。那里面藏着的警惕、隐忍与某种近乎本能的防御姿态,需要更深沉、更复杂的淬炼,甚至……危险。
他按下内部通讯器,对管家吩咐,声音透过设
备传来,带着一丝金属的质感:“明天早上,让他到餐厅用餐。”
……
清晨,山间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如同轻纱般缠绕在宅邸周围的林木之间。
文彻醒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陌生的环境,未知的命运,体内时刻需要警惕和压抑的本能,以及脑海中不断推演的各种可能性和应对方案,都让他无法真正放松。天光微熹时,他才浅眠了片刻,但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他立刻惊醒。
他起身,用冷水仔细洗了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残余的最后一丝睡意也消散无踪。他换上了衣柜里准备好的衣物——质料是顶级的埃及棉,柔软亲肤,款式是没有任何标识的极简基础款,却恰到好处地合身,像是被精心测量过。镜子里的人,黑发柔软垂顺,肤色因缺乏睡眠而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已经重新调整,恢复了那种刻意维持的、Beta式的温顺与平静,将昨夜独处时片刻流露的锐利与复杂彻底掩藏,不留痕迹。
七点整,房门外传来三声轻重适中的敲门声。一名年轻的女佣垂着眼眸,恭敬地引他前往餐厅。
餐厅极其宽敞,挑高的空间显得气势恢宏,长长的餐桌上摆放着光可鉴人的银质餐具和剔透的水晶杯,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沈从谦已经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着一份晨间财经简报,手边放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黑咖啡。他穿着深色的羊绒家居服,比昨日西装革履时少了几分商务式的凌厉,但周身那股无形的、源于绝对权力和顶级Alpha基因的压迫感却并未因此减弱分毫,反而在这种相对私人的空间里,显得更加密不透风。
“沈先生,早上好。”文彻在距离他几个座位的位置停下,微微垂首,低声问候,姿态拘谨。
沈从谦从简报上抬起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像是评估一件物品经过一夜后的状态,从发梢到鞋尖,细致而冷漠。“坐。”
文彻依言,在他右手边隔着一个座位的位置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规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是一个标准的、顺从且不具威胁性的姿势。
早餐被穿着统一、动作轻盈利落的佣人安静地依次端上。种类丰富,中西合璧,从晶莹的虾饺到火候完美的煎蛋和培根,摆盘精致得像艺术品。餐厅里一时间只剩下银质刀叉与骨瓷餐盘偶尔接触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声响。
“合口味吗?”沈从谦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问题听起来像是主人对客人的寻常关心,但语气里没有任何暖意,更像是一种随口的、居高临下的考校,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文彻握着银勺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收紧,指腹感受到金属冰凉的质感,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落魄者”被优待时应有的谨慎与一丝受宠若惊的感激:“很好,非常美味,谢谢先生关心。”他的声音放得轻而软,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图讨好般的卑微。
“听说你父母是考古教授?”沈从谦放下手中的简报,拿起手边的黑咖啡,抿了一口,姿态闲适,仿佛只是晨间无意的闲聊。
文彻握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瞬,随即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盘中那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声音低了一些,似乎触及了不愿回忆的往事:“……是的。”
“可惜了。”沈从谦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真的为才华横溢者早逝而惋惜,还是别有深意,“学考古的,探寻的是尘封的过去,最终却连自己的未来都保障不了。”他放下咖啡杯,杯底与托盘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目光重新落在文彻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你觉得自己最大的价值是什么,文彻?”
这是一个极其直接,甚至堪称残忍的、将人物化的问题。它赤裸裸地将文彻放在天平上,要求他自行衡量并报出自身的价码,彻底剥脱了作为“人”的尊严。
餐厅里的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下沉。侍立在旁的佣人连呼吸都放得更轻,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文彻沉默了片刻。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在餐桌的遮挡下,再次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清晰而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像锚一样,帮助他牢牢定住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和表情,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沈从谦,那双浅色的瞳孔在明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反抗意志。
“我……很安静,不会给先生添任何麻烦。”他轻声说,语气温顺,甚至带着一丝微弱的、试图讨好般的卑微,完美地契合着一个依附者应有的姿态,“我会努力学好所有的规矩,尽快适应,让先生……满意。”他将自己定位在一个绝对安全、绝对服从、绝对无害的位置。
沈从谦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的眼睛审视着他。那目光如有实质,缓慢地、极具压迫感地掠过文彻的眉眼、鼻梁、嘴唇,最后似乎要穿透那层单薄的衣物,落在他那双在桌面下紧握成拳的手上。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被拉得漫长。沉默本身,在这种环境下,变成了一种无声的拷问和力量的角力。
就在文彻几乎要以为自己的伪装在对方锐利的目光下即将崩裂出细纹时,沈从谦忽然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很淡,不带什么明显的情绪,既非嘲讽也非认可,却让文彻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
“安静?”沈从谦终于开口,声音平稳,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一个优雅而结束的动作,“希望你能一直保持。”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也没有对文彻的回答做出任何评价,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暗藏机锋的对话只是早餐时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他重新拿起了桌上的简报,目光回到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分析报告上,将文彻彻底摒除在他的注意力之外。
“……是。”文彻低下头,顺从地应道,握着餐具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早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继续。文彻小口地、机械地吃着盘中迅速失去温度的食物,味同嚼蜡。他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依旧紧绷着,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极具存在感的、审视的目光并未完全离开自己,即使对方似乎在专注于阅读。那感觉如同被黑暗中潜伏的猛兽锁定,它或许暂时阖眼小憩,但你知道,它随时可能睁开双眼,给予致命一击。
他知道,自己踏出的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薄冰。而沈从谦,正站在冰层稳固的对岸,冷静地、耐心地观察着冰面上最细微的、可能预示着崩塌的裂痕。
这场从他踏入拍卖场那一刻起就注定开启的无声博弈,早已悄然布阵。而他,背负着不能言说的秘密与目的,绝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