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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好官 ...

  •   吃人嘴软,住人家里更是寄人篱下。伍县丞收敛脾性、乖乖巧巧,唯一的愿望就是伤口尽快恢复、立马收拾东西滚蛋,免得在县事大人跟前反复想起自己轻敌负伤、险酿大祸的悲惨故事,徒增伤感。

      应万初倒也明白他的心思。
      身为上官,关怀部下实属情理之中,他便和风细雨道:“办案时总有意外发生,你不用觉得颜面有失,现在凶手伏法,案子已结,范大夫的伤势也无大碍,你自己有伤,还是宽心休养为好。英识。”

      非但没有受到安慰、反而觉得有种被窥破心声的尴尬的‘英识’:“……”
      他在心里慢慢叹了口气,两眼无神道:“哦,谢大人。”

      应万初点点头,打算离开。
      一早上这屋里门庭若市,他也不想太打扰病人用餐,走前又道:“还有一两件事情,我今晚回来再同你商议。”

      “什么事?”伍英识下意识问。
      见应万初眉峰微聚,反应过来,忙抬手道:“好好好,晚上再说,晚上再说。”

      “那我走了。”
      “慢走啊,慢走。”

      目送应万初离去,伍英识有气无力,靠在床头,手边一双小牙筷,他执起来搛一块那得来不易的牛乳饼放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还没吃上两口,门口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闪过。
      伍英识瞟了一眼,不想理会,自顾自喝粥。

      季遵道其实一早就在宅子外转悠,眼看人进人出,硬是等到应万初也出门了,才别别扭扭上来敲门。这会儿摸进屋来,将病人一顿目光视察,见他气色尚可、能吃能喝,便抱起手臂,哼哼道:“哟,吃着呢?”

      “少烦我啊,”伍英识懒得听他怪声怪气,“你有气直接朝人家发去。”
      我这还住人家屋子、吃人家口粮呢。

      季遵道噎了一下,装不下去,怒道:“我说两句怎么啦?他是不是不够义气?既然都想到事情有诈,就不该让我和老陶稀里糊涂跑去棠阳坊……”
      “是我和他商议之后决定的。”伍英识道。

      那天他将证据摆在应万初眼前,问他怎么想。扪心自问,确实没有料到应万初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同他不谋而合——县衙不能第三次抓错人,准确来说,是县衙必须掌控局面,不能鲁莽行事、危及无辜。

      “那时侯还不能排除陈大夫的嫌疑,我们必须确保柳家小姐的安全,事态紧急,只能暂不解释。”

      季遵道何尝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一想起伍英识曾经命悬一线,实在是后怕。他悻悻道:“那也该多给你派几个人,万一你死在那杂种手下,也就我和老陶会在你坟头哭。”

      伍英识:“……”
      要不是身上有伤,他有心下来把这人扫地出门。

      “好啦好啦,”季遵道‘呸’了一声,上前坐下,“你伤怎么样?陈大夫说恢复得不错。”
      “嗯,”伍英识端碗喝粥,“你老人家不是忙着吗?”
      “不忙,结案了。可惜斩刑需上报至上级府衙,姓许的还要多活两天。”
      “等死也是一种刑罚。”伍英识抬抬眉毛——这粥口感极佳,简直美味。

      “不提他了,这案子办得痛快,那位姚都指挥使又来了一趟,押来几个厢兵,当着百姓的面大施军棍、打得一塌糊涂,算是给咱们交代了——其中就包括先前欺负绮娘的。其实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居然这么兴师动众,啧啧啧,咱们县事大人的面子可真大。”

      这话听着有几分刺耳,伍英识一顿,一脸谴责地看向他。
      “干什么呢,”季遵道不自在起来,“我就是有点好奇,昨天他们还关起门来密谈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哎呀不管了,跟你说个事,范大夫和陈大夫要给绮娘和卿花办后事,明天就落葬了,大人以县衙的名义送了一份奠仪,我准备去明天送送。”

      伍英识面色沉了沉,“也好。”
      “嗯,”季遵道也正色,“放心吧,人多着呢。”

      略谈几句,季遵道也需得去公廨了。
      伍英识算了算,该来的都来过了,接下来大概能享一日清闲,或一日无聊。

      然而这宅子里的秦叔和楚妈妈可不是一般人物,自从将伤号接到家里,二人便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处处想得妥当——既然如此,养伤的无趣,自是不可能的。取得应万初同意后,秦叔在他书房找出了三四本轻松有趣的书籍,送了过来,并笑眯眯说道:“这些都是公子平常喜欢看的,伍县丞只管拿着打发时间。”

      伍英识连忙接过,一看——《江湖疑案》《图说古人游历二三事》《云鬟偏》——前两本就罢了,这第三本是什么?
      再翻一翻,他目瞪口呆。

      天哪,这竟然是应万初会看的书……

      于是一日时光飞快过去。
      暮色西沉,风渐渐冷了,楚妈妈过来关窗户,发现伍县丞攥着那本《云鬟偏》——已看到了最后几页——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神奇书文,怎会把他看得唇焦口燥、面红耳赤?

      应万初从县衙回家,向给他开门的楚妈妈问:“他今天怎么样?”
      “好着呢,”楚妈妈笑答,“吃了饭,喝了药,午后容济堂的一位小大夫还来替他换了伤口的药,说是长得很好,对了,老秦拿了几本书给他看,我看他看得津津有味呢。”

      应万初便点头,想想,又微微一笑。
      等过去看时,伍英识正精神奕奕、悠哉游哉地靠在床头——大概是听到动静,就等着人来了。

      “呦,大人回来啦。”他说。
      应万初觉得这语气有些奇怪,不由微微拧眉。
      伍英识举起手、手里拿着那本花了一日工夫钻研的书,口中叹道:“强取豪夺、兄夺弟妻,唉!精彩!精彩!”
      应万初:“……”

      “朋友所赠,”他面不改色,“市井读物罢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市井读物啊,”伍英识长臂一晃,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令我始料未及、大为震撼、刮目相看。”

      应万初本不想多说,但面对这人一言难尽、略显肮脏的神态,又觉得很有必要解释一二。
      便坐下来,平声静气道:“先前在京城备考时,有位同窗,他年长我几岁,已考了数年,因为家境贫寒,便在闲暇时写些杂书话本,换得钱物,以供衣食,这本便是他今年的大作。”

      伍英识顿了一下,“哦,原来如此。”
      “再说,”应万初面露困惑,“我记得这里面并没有什么过分的……”

      “那倒没有,”伍英识赶紧说,要说什么露骨词话,肯定是没有的,但是……“但是大人,你不觉得这个故事,有点,纲常混乱,有失体统吗?”
      “是吗?我只觉得辞藻优美,情节生动。”应万初一脸正经。

      “……”伍英识仿佛重新认识眼前这人了。
      “所以,”他忍不住又说,“你那朋友,著作很多?”
      “嗯。也送了我很多。”
      伍英识一笑,“那你把这本送给我吧。”

      应万初忽然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们也是朋友了?”
      伍英识怔了一下。
      他难得斟酌起来,“你是上官,我是……”
      “你是会让上官走人的下属。”应万初意味深长道。

      情况不妙,伍英识想起了他和季遵道打的那个轻狂的赌,还有他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上官的峥嵘岁月,不禁有几分汗颜——虽然从前没少干这事,但应万初毕竟和那些历任县事都不同——他摆手道:“那个……”

      “那就送你吧。”应万初微笑。
      “……啊?”

      还未怎的,楚妈妈敲门进来送茶,又问应万初要不要吃点东西。
      “好啊,等一会儿吧,”应万初说,“我和伍县丞说几句话就去书房。”

      玩笑既然打断,应万初便开始说正事,他问伍英识:“还记得牛初九曾在风尘叹炫耀自己将要为一个‘大人物’做护卫吗?”

      伍英识皱眉,“记得,怎么了?”
      应万初道:“我请姚都指挥使喝了杯茶,他告诉了我这个‘大人物’的身份。”

      伍英识意外了一下。
      下一刻,他心里涌起一阵古怪的感受。
      在这偏僻县城当个末流小官,他当得心如止水、得过且过,那些慕强好胜、上攀高枝的事儿,一向离他很远——州府厢军的职能之一就是替往来的高级官员随行护卫,这他知道,但从不关心。
      不过眼下,看应万初的意思,似乎是有些在意的。

      见他不说话,应万初道:“怎么了?想起什么了吗?”
      伍英识也不想打哑谜,面无表情坦然道:“如果猜错了就指正我——是相君公主?”
      应万初点头,“你果然知道。”

      伍英识耸耸肩,道:“听说相君公主不喜欢京城寒冷,有意在秋冬时节往南游山玩水,因此南下一带的地方官员闻风而动,纷纷开始修桥铺路、打理林野、训练艺伎,诚惶诚恐地等着贵人来。不过泓州府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山水,她来干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
      他心头猛地一跳。
      难不成,是来看……他?

      应万初不知他遐想无边,但同样惊讶,重复道:“游玩?”
      伍英识有点捉摸不透这位传闻中‘公主府红人’的态度。
      “怎么了?”

      “你们觉得是游玩?”应万初微微睁大眼睛。
      他毕竟刚刚入仕,还未领教过基层官员之前传送消息、曲解上意的本事,实在不明白好好一桩事情怎会传着这样。

      “不是吗?”‘基层’到不能再‘基层’的县丞老爷一脸茫然。
      应万初只好道:“京城权贵们近年来热衷赏花、种花,由此兴起许多花户和园户,他们以莳花、卖花为业,即便园税远高于田租,仍能获得很好的收益——这个,你知道吗?”

      伍英识顿了好一会儿,“不清楚。”
      应万初轻叹一声。
      此地穷陋,看来是无法避免的,贫瘠闭塞,便病入膏肓了。

      “相君公主是为了寻找植花之处,花木不比其他作物,只要官道畅通,哪怕运输多日,只要细心栽培就能保无虞,比如离泓州往南不远的并州府,大片城郊庄户不种稻麦,也不事桑麻,专门莳植四时花木,不愁售卖,生计无忧。”

      伍英识这下明白过来了,“难道你是想……”

      “我希望贵人莅临本县,”应万初点头,“既然五十年前有步月绣坊支撑起常乐县的产业民生,那莳花之业,也未必不可以,这里四时协调,雨水丰茂,土地种植庄稼不是上佳,但种花是另一回事。”

      这是后话,他点到为止,看着伍英识问:“你觉得呢?”
      伍英识张了张口,一瞬间,他既狼狈惭愧,又觉得眼前的应万初格外体察民生、两袖清风起来。
      “这,能有把握吗?”
      还是说,要用一用私人交情?

      应万初想了想,道:“难说,但相君公主要到腊月中旬才来,在那之前,我们好好准备一番,做好该做的事,也许就有机会。”
      伍英识艰难吞了口口水,实心实意道:“下官,愿与大人戮力同心——老陶他们几个你更不用愁。”
      应万初失笑,起身道:“那就多谢了,老伍。”

      伍英识又见他笑,这次笑得更舒朗,便意识到一开始那些个乱七八糟、不甚愉快的你来我往,就该随风飞逝了。
      至少在他离任之前,常乐县有了一位好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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