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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养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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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五年来,伍英识从没睡得这么踏实过。
仿佛飘在软绵绵的云里,四处一派温热、柔软,耳畔每日只有极轻的脚步声,和慢吞吞的推窗声响,是有人在秋爽风和的上午给屋子透气,并带进一阵桂树清香。
——如此,睡里梦里过了四五日,伍县丞身上余毒尽清,神智恢复,可以见人了。
梁季伦有幸成了头一位访客,早上过来,正巧遇到陈大夫提着诊箱来诊脉,两人结伴进屋,一眼看见榻上那位病人正奋力挣扎、试图坐起,陈大夫吓了一跳,大惊小怪地上前摁住他,不满地说:“不可乱动!伤口绽开了怎么好?”
伍英识张了张口,“呃……”
只好乖乖躺下。
“梁先生。”他朝梁季伦挤出一个笑。
梁季伦‘嗯’了一声,在榻边坐下。
陈大夫一面开诊箱,一面训病人:“伍县丞,你不能这么大意,毒才刚刚解清,身体正虚弱呢,还有你这伤口,又深又整齐,缝的时候很不好下手,幸亏梁先生闻讯赶来,帮了大忙。”
伍英识一顿,愕然看向梁季伦。
“不客气,”梁季伦淡淡说,“我也很少有这种机会。”
伍英识:“……”
缝活人的机会吗……
他心里五味杂陈,只能嗯嗯啊啊地随口答应。陈大夫替他把完了脉,还挺满意,又嘱咐一番,便出去写新的药方,梁季伦这才往前坐了一些,目光如炬,把病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伍英识说:“看什么呢?不认识我了吗?我好着呢。”
“嗯,”梁季伦点头,“如果那人不是这么轻轻划你一下,而是顺手捅你一刀,我现在应该已经更‘认识’你了。”
伍英识噎了一下,无话可说,只好硬着头皮道:“倒也不用那么‘认识’。好了好了,我这次栽这么大的跟头,已经是无地自容,你就不要再说了。”
梁季伦很轻地勾了一下唇,又说:“还有你的那些爱宠,我去过一趟,喂了些草籽,但它们很警惕,不肯吃我手里的,也不肯唱歌。”
说的是他那群傲娇的画眉鸟,伍英识听得想笑。
“多谢费心,没关系,它们吃地上的也一样。”
“不过它们倒是吃了应县事手里的。”
“……什么?”
“没什么,应县事不知听谁说了你家里有鸟,闲来无事,去看了几次,大概他和它们——很投缘?”
“谁让他去的?”伍英识气不打一处来,“我把我家的钥匙给你,你就这么给我看家的?”
“他是县事大人,又是一片好心,我不好拒绝他吧?”梁季伦皱着眉,一副为难的样子,“对了,喂鸟的时候,他还问了我一些‘英识今年什么年岁?’、‘英识和陶县尉他们是军中旧识?’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也不好不回答。”
伍英识:“……”
内心荒凉,无力说话。
梁季伦站起身来,拍拍衣袖,道:“嗯,你好好在这里养伤,我走了。”
梁先生施施然离开,徒留伍县丞躺在病榻,心里颇后悔开了这道探病的口子。
郁闷地躺了一时半刻,有人吱呀一声推门进来,他扭头一看,是端着硕大托盘的楚妈妈。
“嘶……”他下意识又想动弹,不想楚妈妈反应比陈大夫还大,忙着叫道:“别别别!伍县丞,你千万别动,等我扶你。”
伍英识‘呃’了一下,尴尬地停下动作。
——都怪应万初!
根本没跟他商量一句,就自作主张把他运到自己家里养伤!
还让这家里的秦叔、楚妈妈二位一日三餐、嘘寒问暖地照顾他,搞得他昨晚刚清醒过来时,吓得险些再次背过去。
“陈大夫说你今天好多啦,让我能弄一些可口有滋味的吃食给你。”楚妈妈笑得温柔,走进来说道。
——温情扑面而来,伍英识虽然适应了一个晚上,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您太费心了。” 他小声道。
楚妈妈只冲他笑,放下托盘,过去扶了他起来靠在床头,并把一张小几摆在他跟前,将食物端来摆好。“这是才熬的细米粥,还有一小碟酸豇豆,四个蛋皮小饺儿,几块黄霜乳饼。”
“这,”伍英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几碟几碗,“我……我就是个粗人,用不着这么精细……”
“怎么是粗人呢?”楚妈妈说,“您是朝廷命官,这次为了抓那歹人受了伤,外面人人都夸你呢。”
“啊?”伍英识张了张口,“不,不会吧。”
“怎么不会呢?”
一道带着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今天第二位访客登场。
陶融这两天没少来,昨晚听说人醒了,还想连夜过来,不过这里毕竟是县事大人的家,不便半夜打扰,只能忍到早上。
“你来干什么,”伍英识不识好人心,扫他一眼,“怎么不去公廨?”
“看完你就去了。”陶融哼了哼,转脸熟练地向楚妈妈问好:“楚妈妈好!您辛苦了!——哎老伍,你这吃的什么好东西?”他指着那碟黄黄的精致小饼儿。
楚妈妈便解释说:“这是乳饼,拿牛乳点酸蒸出来的,我家公子说伍县丞这次失了好多血,要补一补。”
伍英识听愣了。
牛乳?
我怎么不知道常乐县还有卖这东西的地方?
陶融平常也粗糙惯了,见这小巧玲珑的玩意儿,有点震撼,抿了抿唇,“啊,对,对,是该补补。”
伍英识瞪他一眼,又忙朝楚妈妈说:“这个,听起来很贵重啊……我那个……”
“精贵倒不是,难得是真的,”楚妈妈认真道,“老秦满街转了几天,哪儿都找不到,只好到西市集的一家羊肉铺子问那老板,家里有没有羊奶,结果他家里刚好有一头牛生了小牛犊,这几个月还有些牛乳,好说歹说,答应每日卖给我们一瓮。公子说了,都给伍县丞留着,晚间睡前也要喝一碗。”
伍英识、陶融:“……”
“啊,这……”
“好啦,您二位说话,”楚妈妈似乎是觉得自己话多了,忙笑着要出去,“伍县丞快吃吧,吃完了好喝药。”
伍英识无措伸手,“那个……”
楚妈妈已出去了。
陶融杵在边上,看看那琳琅满目的小几,又看伍英识难以形容的脸色,憋了半天,实在憋不住,‘扑哧’一声,拼命压着嗓子狂笑:“哈哈哈哈老伍,县事大人这是拿你当什么心肝宝贝来养呢!哈哈哈……”
“闭嘴!”伍英识咬牙,“你再大声点说?”
陶融呵呵地在榻沿坐下,深呼吸几回才收住了,又凑近了悄悄道:“哎,我看咱们县事大人这么讲究,以前在京城肯定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唉,难为他了,竟然能吃得下县衙后厨那些粗茶淡饭。”
伍英识立刻想到那天应万初在后厨门外的样子,不禁头上一痛。
陶融还在说:“难怪他坚持让你来这儿休养。”
伍英识实在不想再提这事,便问:“案子审得怎么样?”
“挺顺利的,”陶融语气轻松,“这件案子闹得这么大,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大人审案时大开堂门,允许百姓围观旁听,接连三天,大概全县的人都来了吧,所有的差兵一起上阵才稳住场面。”
伍英识微微诧异。
这是应万初上任后的第一个案子,又是凶杀案,他竟有魄力开堂门审理。
“那,那个许尧怎么说?”他问。
“他可是个神人,”陶融说,“你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吗?一整个猪后腿,连皮带肉夹骨头,他只用一斧,断得整整齐齐,这还是在他被老丁伤了的情况下,斧头和刺刀一样,都在诊箱夹层里找到的——幸好他不会武,否则那天的结果就难说了。”
伍英识皱眉:“怎么练出来的?”
“不知道,天生的吧,从小跟着师父进山采药、攀岩走壁,也练出些力气。据他自己说,有次他和师父、师弟一起进山,天下大雨,师父病倒了,师弟摔伤了,他就背上师父、抱着师弟,一天一夜,硬是一步步走了出来。”
“那师弟是,陈大夫?”
“是呀,”陶融叹了口气,“反正在许尧眼里,他们的师父从来不看重他,去年连小师妹都能当大大夫了,他却始终只在堂前打转,其实那时候,他还没那么……毕竟范大夫和陈大夫婚期将近,他想着位子早晚会腾出来,后来,你也都知道了。”
伍英识想了一番,跟着叹了口气。
陶融接着说:“他等很久才等到机会,绮娘被人纠缠,是他偷听陈大夫和范大夫说话知道的,卿花的事,也是他在卿花去医馆时偷听到的,双雁巷、棠阳坊那几个地方,他以前出诊过,地形都很熟悉……总之他的计划,是最后才杀范大夫,如果那天你和大人也认定陈大夫是凶手,那范大夫难逃一死。至于杀人过程,他是听了说书,放火杀绮娘那次本来也想砍手,只是老刘恰好赶到,他只能匆匆离开。”
“最后杀范大夫,”伍英识眯着眼,“怎么,他不准备杀陈大夫吗?”
陶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准备,他能接受师弟比他厉害,五十年前死的也都是女人。”
伍英识别过脸,忽然觉得腰腹伤处隐隐作痛,不禁狠狠拧了一下眉头。
“怎么啦?”陶融紧张道,“伤口疼?”
“没事。”伍英识摇头。
“行吧,不说了,你赶紧吃吧,我也该走了。”
“老季呢?”
“他呀,”陶融重新笑起来,“忙呢,大人把案子的司法审狱一事,许多都给他处理,好好磨了磨他的脾气,昨天忙完,他像被扒了一层皮,跟我说准备去听说书。”
“听什么?”伍英识还以为听错了。
“说书,”陶融笑得诡异,“杨老先生金口,在他的嘴里,你现在是个置生死而度外、救百姓于危难的好官!”
“噗!”伍英识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陶融意思意思拍拍他的背,“而且他不会来这里的,他可生气了。”
“生谁的气?我?”
“那倒不是,生大人的气。”
陶融把嗓子一沉,捏着季遵道的语气学道:“‘大人明明知道老伍有危险,居然把我调得远远的,莫名其妙盯着人家看病!’”
伍英识翻了白眼。
姓季的恐怕是气自己不是那个从天而降、力挽狂澜的大英雄。
陶融还在惟妙惟肖地模仿:“‘我和老伍!是战场上一起杀敌的兄弟!’”
应万初就在这时出现在门口。
伍英识目光一瞥,看见了。
陶融:“‘要是我在!指不定他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下次吧。”应万初说。
陶融一个激灵,微惊地转头,当即捂胸:“咳咳咳咳……”
应万初走进来,慢条斯理道:“下次我会记得让他去的。”
此地不宜久留,陶融一边咳嗽,一边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他一走,榻前椅子空出来,应万初正好去坐下,坐好了,便抬脸对伍英识说:“我马上要去县衙,走前来看看你。”
伍英识:“……”
他的嗓子也痒得厉害,顾忌着伤口,憋得十分艰辛,然而到底忍不住,把拳头抵在唇边,“咳,咳!”
咳了两声,勉强摆正表情,才道:“多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