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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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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只有打更人悠长的梆子声偶尔划破京城的宁静。方府书房的那盏灯,却依旧顽强地亮着,在浓稠的黑暗中晕开一小圈暖黄的光晕。
方嘉钰伏在书案上,面前摊着那本《西北边镇舆地概要》,还有他自己画的、比之前稍微规整了些的关系图。
他正对着潼川卫指挥佥事和陇西镇抚司经历这两个职位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画着圈,脑子里反复琢磨着江砚白那句“听其言,观其行”。
白日里,他借着去给祖母请安的由头,在侯府花园“偶遇”了两位来拜访他父亲的、据说与兵部有些往来的世交叔伯。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凑上去打听,而是远远行了礼,便假装欣赏园中初绽的芍药,实则竖着耳朵,捕捉那两位叔伯与他父亲寒暄时的只言片语。
他听到其中一位似乎无意中抱怨了一句,说赵侍郎近来为了西北几个军职的人选,很是头疼,各方推荐的人选背景复杂,难以权衡云云。另一位则笑着打趣,说谁让赵侍郎手握肥缺,自然招人惦记。
肥缺?方嘉钰当时掐了一朵芍药在手里捻着,心里冷笑。只怕是有些人想安插自己人,去坐实某些罪名的关键缺吧!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他知道一定有价值,却总觉得缺少一根线将它们串联起来。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觉得自己还是太笨了,要是江砚白在,肯定一眼就能看出关窍。
就在这时,窗外再次传来那极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叩击声。
方嘉钰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个时辰……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笔,快步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窗外站着的是沈玠。
他依旧是一身便于隐匿的深色劲装,肩头带着夜露的湿气,周身散发着比往日更重的寒意,像是刚从冰窖里出来。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冷冽的光,如同盯上猎物的鹰隼。
“沈指挥使?”方嘉钰压低声音,难掩惊讶。沈玠很少在这个时辰过来,除非……
沈玠没有说话,只是微一颔首,随即身形利落地翻窗而入,动作轻捷得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站定后,目光先是快速扫视了一下书房,然后便落在了书案后那个闻声抬起头的青衫身影上。
江砚白似乎也未曾歇下,他面前摊着几份卷宗和写满字的纸张,灯火映照下,他的侧脸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如古井无波。
“有进展。”沈玠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甚至没有客套,直接走到书案前,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放在了江砚白面前。
方嘉钰连忙关上窗户,也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那个小包。
江砚白放下笔,伸手解开油布。里面是几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账册,纸质泛黄,边角磨损,还有一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供词。
“王五没死。”沈玠语出惊人。
方嘉钰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圆了:“没死?!可是之前不是说……”
“是假死。”沈玠打断他,语气冰冷。
“我顺着孙槐那条线,查到他一个远房表亲在通州码头负责漕运货物,发现他们曾偷偷运送过一个重伤昏迷的人离开京城,时间就在王五意外落水之后。我带人追到津门卫,在一处隐秘的民宅里找到了他。”
他指了指那几本账册和供词:“这是从他藏身的地方搜出来的。账册记录了他与孙槐之间多年的资金往来,数额巨大,其中几笔大额款项的支付时间,与伪造永嘉侯府通敌密信的时间完全吻合。还有他亲笔画押的供词,详细交代了孙槐如何指使他伪造信函,以及事后如何安排他假死脱身。”
方嘉钰听得心潮澎湃,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这可是铁证!直接指向赵永年门下清客孙槐伪造证据的铁证!
他看向江砚白,却发现对方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反而眉头微微蹙起,拿起那份供词,仔细地翻阅着。
“王五人呢?”江砚白问,目光依旧停留在供词上。
“控制了。”沈玠言简意赅,“在津门卫我们的一处暗桩里,有人看着。他伤势未愈,跑不了。”
江砚白点了点头,放下供词,又拿起那几本账册,快速翻看着。
他的指尖在某一页上停顿了一下,那里记录着一笔特别巨大的款项,支付方是一个代号为“木”的人。
“木?”江砚白抬眼看向沈玠。
沈玠摇头:“王五也不知道‘木’的真实身份,只说孙槐对此人极为恭敬,所有指令似乎都源自此人。款项也是通过一个秘密钱庄流转,来源还在追查,对方很谨慎。”
方嘉钰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插嘴道:“有了这些账本和供词,是不是可以直接抓孙槐了?抓了孙槐,就能咬出赵永年!”
江砚白却摇了摇头,泼了他一盆冷水:“不够。孙槐只是门客,赵永年完全可以推脱不知情,甚至反咬一口,说是孙槐与人合谋陷害他。那个代号‘木’的人,才是关键。”
他看向沈玠:“‘木’……会不会与西北有关?”他想起李泓传来的,关于西北镇守太监杜充侄子的消息。
沈玠沉吟道:“不排除。杜充姓中带木,但……证据不足。”
方嘉钰听到这里,像是被点醒了什么,猛地一拍脑袋:“对了!李泓!李泓那边有消息吗?”他记得江砚白说过,李泓也在里面留意动静。
沈玠闻言,从怀中又取出一张折叠得极小、几乎看不见的纸条,递给了江砚白:“他传出的。用他之前约定的密写法子,浸水后才显形。”
江砚白接过纸条,走到灯前,用手指蘸了茶杯里的水,轻轻涂抹在纸条上。很快,几行李泓刻意模仿女子笔迹以作伪装的小字显现出来。
方嘉钰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上面写着:
“安。昨夜丑时三刻,有两人密谈于隔壁空屋,提及京中大人已安排妥当,潼川佥事之位必入囊’,待风头过,便可依计行事,永绝后患。其中一人声音尖细,似内官;另一人言辞间多次提到威远伯旧日恩情。”
京中大人!潼川佥事!内官!威远伯旧部!
方嘉钰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信息,几乎与沈玠查到的线索完全吻合,并且指明了具体的人員特征和谈话内容!李泓这家伙,在那种环境下,居然还能探听到如此关键的信息!
江砚白看完纸条,放在灯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他抬眸,眼中锐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
“时机快到了。”他缓缓吐出五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玠点了点头,冷硬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也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焰。
沈玠不再多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翻窗离去,融入茫茫夜色。
书房内又只剩下两人。方嘉钰还沉浸在刚才那紧张刺激的信息冲击中,兴奋地搓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太好了!有了王五的账本和供词,还有李泓听到的密谈,这下看赵永年还怎么狡辩!”
江砚白看着他像只终于找到藏粮地点的小松鼠般兴奋雀跃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
他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了几个关键词:王五账册、孙槐、木、内官、威远伯旧部、潼川佥事。
然后,他用笔将“木”、“内官”、“威远伯旧部”这三个词圈了起来,画了一条线,连接到“赵永年”的名字上。
“这些,是矛。”他轻声道。
接着,他又在“王五账册”、“孙槐”、“李泓密报”这几个词上画了圈,连接到“永嘉侯府”上。
“这些,是盾。”
最后,他的笔尖在“潼川佥事”上重重一点。
“这里,是战场。”
方嘉钰停下脚步,凑过去看着那张纸,似懂非懂,但隐隐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江砚白的手中缓缓织就,即将罩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他看向江砚白被灯火勾勒出的沉静侧脸,只觉得这个人身上,仿佛有着无穷的智慧和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追随,想要信任。
“那我们接下来……”方嘉钰小声问,带着全然的依赖。
江砚白放下笔,抬眸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心。
“等。”他只有一个字。
等一个最佳的时机,等所有的线索汇聚成无可辩驳的铁证,等那隐藏在幕后的“木”露出破绽。
然后,一击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