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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涟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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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近乎拥抱的意外之后,翰林院编修厅内的空气,仿佛被滴入了粘稠的蜜糖,流动得缓慢而滞涩。
方嘉钰觉得自己病了,且病得不轻。
他变得异常敏感。江砚白每一次不经意的抬头,每一次起身斟茶,甚至每一次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都能在他心里产生波澜。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抹青衫,待对方若有所觉地望过来时,又慌忙躲闪,假装专注于案牍,实则连卷宗拿倒了都未曾发觉。
更让他懊恼的是,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关注起江砚白的一切。
他注意到对方今日用的是一方略显陈旧的松烟墨,注意到他批阅文书时习惯性地用左手食指轻轻叩击桌面,注意到他饮茶时总是先吹三下,才小口啜饮……这些以往被他忽略的细节,如今却像被放大了一般,清晰无比地烙印在脑海里。
而江砚白,看似与往常无异,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但方嘉钰却能敏锐地捕捉到那平静表面下细微的变化。
比如,当他假装不经意地将自己不爱吃的茶点推到案角时,江砚白会不动声色地,在下次带来点心时,换一种他偏爱的甜糯口味。
比如,当他被某个生僻典故卡住,蹙眉思索时,对面会适时地、用闲聊般的语气,提起相关的背景知识,精准地解了他的围,却又丝毫不显刻意。
这种心照不宣的、隐秘的关怀,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方嘉钰的心尖,让他既甜蜜又无措。他像一只发现了巨大宝藏却又不敢轻易触碰的猫,围着那诱人的香气打转,伸出爪子试探,又迅速收回。
这日午后,暑气渐盛,编修厅内有些闷热。方嘉钰贪凉,多饮了几杯冰镇的酸梅汤,没多久便觉得小腹隐隐作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忍着不适,不想在人前,尤其是在江砚白面前示弱,只暗暗用手按着腹部,脸色渐渐发白。
坐在对面的江砚白搁下了笔。
他起身,并未看向方嘉钰,而是走到窗边,将那扇原本只开了半扇透气的支摘窗完全推开。一阵裹挟着池塘水汽的凉风瞬间涌入,驱散了些许闷热。
接着,他行至角落的红泥小炉边,沉默地添水、起火。不是煎药那般繁琐,只是静静地烧着一壶热水。
水沸后,他提起铜壶,走到方嘉钰案前,将他杯中那早已凉透的残茶泼掉,重新注入了滚烫的热水。氤氲的白汽带着茶香升腾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方嘉钰一眼,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方嘉钰愣愣地看着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又抬眸看了看对面那个已然重新执笔、仿佛无事发生的青衫男子,心头猛地一酸,一股热流直冲眼眶。
他……他发现了。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说,只是用这种沉默又笨拙的方式,熨帖着他所有的不适与难堪。
方嘉钰低下头,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捧住了那杯滚烫的茶水。灼热的温度透过瓷壁传递到掌心,一路暖到了心里,连带着腹部的绞痛似乎都缓解了不少。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水,任由那热气熏湿了自己的睫毛。
……
散值的钟声敲响。
方嘉钰磨蹭着收拾东西,眼角余光瞥见江砚白也已起身。他心跳不由得加快,期待着两人能如同前几日那般,自然而然地并肩同行。
然而,今日江砚白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走向了周学士的值房,似乎有事禀告。
方嘉钰心底漫上一丝淡淡的失落,只好独自一人,慢吞吞地往外走。夏日的黄昏来得迟,天际还残留着大片瑰丽的霞光,将翰林院的飞檐斗拱染上一层暖金色。
他心事重重地踱步到翰林院外那株高大的银杏树下,望着街口来来往往的车马人流,有些出神。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方兄。”
方嘉钰猛地回头。
江砚白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霞光为他清瘦的身形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边。“在等人?”他问道,目光平静。
“没……没有!”方嘉钰连忙否认,脸颊微热,“就……随便看看。”
“嗯。”江砚白应了一声,走到他身侧,与他一同望着街景。两人之间隔着一步左右的距离,不远不近。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令人心慌,反而有种并肩看尽云卷云舒的宁静。
“方才……”方嘉钰犹豫着开口,声音很轻,“多谢你的热水。”
江砚白侧头看了他一眼,霞光落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漾开细碎的金芒。“举手之劳。”他顿了顿,补充道,“夏日贪凉,易伤脾胃,日后当心。”
他的语气依旧是平淡的,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关切。
方嘉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酥麻麻的。他低下头,看着两人被夕阳拉长、几乎要交叠在一起的影子,鬼使神差地,悄悄地将自己的脚,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影子的脚尖,轻轻地,碰在了一处。
他的脸颊瞬间爆红,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不敢抬头,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那青石板缝里能开出花来。
江砚白似乎并未察觉他这小动作,依旧静静地站着。只是那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过了许久,久到方嘉钰以为他根本没有发现,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喟叹:
“走吧,送你回府。”
方嘉钰倏然抬头,撞进那双映着霞光、显得格外温柔的眸子里。
他……他说什么?送他回府?
巨大的惊喜如同烟花在脑中炸开,方嘉钰只觉得晕晕乎乎,仿佛踩在云端。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会愣愣地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融入傍晚熙攘的人流。这一次,方嘉钰没有再刻意保持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江砚白的衣袖,偶尔会随着步伐,极其轻微地拂过他的手臂。
那触感若有若无,却像带着电流,一路窜遍他的全身。
他没有问他为何突然要送自己,江砚白也没有解释。一切尽在不言中。
霞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紧密地依偎在一起,仿佛本就该如此。
方嘉钰偷偷侧过头,看着身旁之人被晚风拂动的几缕墨发,和那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清隽宁静的侧脸,只觉得胸腔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胀的幸福填得满满的。
原来,靠近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被一个人如此小心翼翼地珍视着,是这样的滋味。
他悄悄弯起了嘴角,那笑容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明艳动人。
而走在他身侧的江砚白,目光直视前方,唇角那抹压抑不住的弧度,在渐浓的暮色中,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