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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农村生活(炸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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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外公家的悠然,像一株被强行移栽的植物,耷拉着叶子,与周围的水土格格不入。
老家的空气是陌生的,带着泥土和牲畜的气味,而不是城市里终年不散的尾气和快餐店飘出的油香。同学们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交流,谈论着她完全不了解的本地话题。她那张还隐约带着城市印记的脸和口音,成了无法融入的标签。
那栋父母引以为豪的自建楼房,对她而言,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充满回声的容器。墙壁是陌生的,家具是陌生的,连夜晚的寂静都陌生得让人心慌。她睡在父母为她准备的房间里,却总觉得像是在寄宿。这里没有她从小到大的涂鸦,没有她和伙伴们追逐打闹的痕迹,更没有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爸爸下班推门而入的日常声响。
这里不是她的家。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不剧烈,却时刻提醒着她那份无处安放的归属感。
而最让她感到刺痛和失衡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家”里,有弟弟的存在。弟弟,那个她曾懵懂点头说“要”的弟弟,此刻正占据着她曾经的位置——睡在她曾经的小床上,吃着妈妈做的饭菜,被爸爸高高举起,沐浴在父母完整的、触手可及的关爱之下。
一种清晰的、近乎残酷的对比在她心中形成:她被留在了“老家”,而弟弟被带在了“身边”。
夜深人静时,那个闷热的、被问及“要不要弟弟”的傍晚会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妈妈温柔试探的脸,自己那声轻快又带着讨好意味的“要”,如今都变成了沉重的、带着讽刺意味的回响。
她有些后悔了。
这种后悔并非源于对弟弟个人的厌恶,而是一种混杂着委屈、嫉妒和巨大不公感的复杂情绪。她后悔自己当时年幼无知,轻易地说出了那个字,仿佛是自己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放出了一个分走她一切(尤其是父母陪伴)的“竞争者”。她更后悔的是,这个选择带来的后果,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承担——她失去了熟悉的世界,而被她“选择”来的弟弟,却拥有了她所失去的一切。
……
这份无人可说的后悔,与身在异乡的孤独感交织在一起,让十二岁的悠然,在老家寂静的夜里,第一次尝到了命运不由自己掌控的苦涩,以及一种早熟的、关于“选择”与“代价”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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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充斥着乡音的校园和村落里,悠然的那口普通话,像一枚不合时宜的标签,突兀地贴在她身上。
她不是不会说老家的方言。听得多了,那些土话的音调和词汇,早已偷偷钻进她的耳朵。可每当需要开口,她总是下意识地绷紧喉咙,让那些经过学校老师矫正的、带着一丝都市影子的普通话流淌出来。
这是一种无言的宣告,一种微妙的抵抗。
她希望坚持与身边的人不同。
这种“不同”,是她与那个她被迫离开的、灯火通明的城市之间,最后的有形纽带。普通话,是她曾属于那个世界的证明,是她身份的残骸。放弃它,就意味着彻底被这片土地吞没,意味着向她所感受到的“流放”命运低头。
当同学们用方言嬉笑打闹,形成一个她无法穿透的音墙时,她故意提高音量,用更清晰的普通话回答老师的问题。那个瞬间,她感到一种孤傲的、脆弱的优越感。看,我和你们不一样。
当亲戚邻居用方言热情地招呼她,她同样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回应。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或疏离,她尽收眼底,并在内心将其解读为一种胜利——她成功地守住了某个看不见的边界,没有让自己完全“沦陷”。
这甚至不是一种有意识的策略,而是一种本能。在失去几乎所有之后(熟悉的环境、朋友的圈子、父母的陪伴),这是她唯一能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关于“我是谁”的定义。通过坚守一种语言,她试图坚守一段正在远去的过去,和一个正在模糊的自我。
这坚持里,有委屈,有骄傲,更有一种深深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明白的恐惧——害怕一旦松口,说了和这里所有人一样的话,她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就真的成了这个她内心尚且排斥的“老家”的一部分了。
那个暑假的午后,蝉声像纱幔般笼罩着外公家的院子。
悠然穿过堆满稻壳的堂屋,正要往后院去,却在偏房虚掩的门边刹住了脚步。
斜阳从门缝漏进去,在地面切出一道狭长的光带。
光带里,她看见堂哥的膝盖压在表姐的碎花衬衫上,表姐的辫子散开在稻草堆里,像被风吹乱的蛛网。堂哥的手正抓着表姐的手腕,表姐的脸偏向门口,眼睛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稻田。
悠然的呼吸卡在喉咙里。
她看见表姐的目光穿过门缝,与她相遇。那目光里没有求救,没有羞耻,只有一种古老的疲惫,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堂哥没有发现门外的悠然。他的背影构成一座山,压住了所有可能的声音。
表姐的手指在稻草里慢慢收拢,抓住一把干枯的稻梗,攥得死紧。
悠然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她退到阳光灿烂的院子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那扇门背后的画面已经烙在视网膜上——堂哥绷紧的脊背,表姐空洞的眼睛,还有空气中无声的权力。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个午后她看见的不是游戏,不是玩闹,而是一场微型的献祭。表姐是祭品,堂哥是祭司,而古老的规则是这场仪式的唯一神祇。
她站在七月的烈日下,却觉得冷。原来有些暴力不需要拳头,有些征服安静得如同黄昏收割稻穗。表姐眼里的那片稻田,从此也种在了悠然心里,在每一个相似的夏日午后,都会长出尖锐的稻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