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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弟弟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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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我七八岁的一个傍晚,刚挨过打没多久,身上的红痕还没完全消退。妈妈给我碗里夹了块难得的红烧肉,声音里有种试探性的柔软:
“囡囡,一个人孤单吗?想不想要个弟弟?”
我嘴里塞着饭,几乎不假思索地、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用力点头:“要!”
那时的我,哪里懂得这句话背后可能牵扯的、深不见底的一切。我只模糊地觉得,这或许是一个能让妈妈高兴、能让这个家重新变得“正常”起来的答案。
没有预兆,没有解释。
仿佛只是一阵风过,家里就真的多了一个婴孩。
父母没有提他从哪里来,像避开一个灼热的伤疤,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我只记得那段时间,父亲夜里出门的次数变多了,回来时眼里的血丝像蛛网;母亲那个珍藏陪嫁木匣子的抽屉,打开再关上时,变得空空荡荡。
弟弟就那么突然地出现了。用一条略显陈旧的襁褓裹着,小脸皱皱的,出现在我们家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
母亲的精力,像被一道无声的闸门分流,大部分涌向了那个只会哭泣的婴儿。她抱着他哼歌的样子,有一种我许久未见的、近乎虔诚的专注。父亲下班后,会沉默地在那小小的摇篮边站上许久,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极其笨拙又小心地碰一碰弟弟的脸蛋。
家里依然不富裕,甚至更拮据了。父亲的背似乎弯得更低,母亲的叹息在夜深人静时变得更深长。那个婴孩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改变了这个家的生态。他填补了某种我无法言说的空缺,也在我与父母之间,悄然拉起了一道薄薄的、却切实存在的纱帘。
我站在帘子的这一边,看着对面那个被新生命照亮的小小世界,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我那句轻飘飘的“要”,究竟意味着什么。
也过了三四年快乐的时光。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出租屋里,那盏低瓦数的灯泡在头顶投下昏黄的光,把我们一家四口的影子拉长,扭曲地贴在墙上。
吃饭前,为了一只小小的、会发光的塑料陀螺——那可能是父亲从工地小摊上捡回来的便宜货——我和弟弟争抢起来。那是我们匮乏童年里常见的战争,争夺的是玩具,更是那一点点可怜的关注。
我仗着年龄和体力的绝对优势,轻而易举地抢到了手。弟弟那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接着爆发出刺耳的哭嚎。一股莫名的烦躁攫住了我,也许是积压已久的委屈,也许是那种“被夺走一切”的恐慌在作祟。我顺手抄起门后那根用来支撑窗户的细长藤条——它柔韧而充满弹性,抽在身上会留下火辣辣的红痕。
我举起藤条,并没有真正用力抽下去,更多是恐吓。藤条划破空气,发出“咻”的厉响。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那个才三岁、平时说话都奶声奶气、走路还偶尔会摔跤的小人儿,哭声戛然而止。他的脸蛋因为愤怒和委屈涨得通红,泪水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但那双眼睛里却闪过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原始的凶光。
他踉跄着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冲向了厨房角落的砧板。那上面,放着一把平日里母亲用来切瓜菜的、最普通不过的农村不锈钢菜刀,对于他小小的手掌来说,沉重得不成比例。
他几乎是双手握住了那粗糙的木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沉甸甸的刀举过了头顶,朝着我,发出了含糊却充满恨意的嘶吼。
我僵在原地,手中的藤条掉在地上。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看着他,看着那在他小手中颤抖的、闪着寒光的刀,无法将眼前这个狰狞的小男孩和那个会跟在我身后叫“姐姐”的弟弟联系起来。
他没有冲向我。或许是因为刀太重,或许是因为那瞬间爆发的愤怒需要另一个出口。他猛地调转方向,双手握着刀,像劈柴一样,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地砍向了身旁那扇锈迹斑斑的农村不锈钢防盗门!
“铛——!”
一声刺耳、尖锐、几乎要撕裂耳膜的金属撞击声炸开!
火星似乎都溅了一下。
那扇厚实的不锈钢门扉,剧烈地震颤着,发出嗡嗡的回响。门板上,一个崭新的、触目惊心的凹坑,赫然出现!边缘扭曲,向内塌陷,清晰地保留着刀口劈砍的痕迹。
世界安静了。只剩下耳鸣般的嗡嗡声。
弟弟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反作用力和声响吓住了,手一松,菜刀“哐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他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门上的凹坑,然后“哇”地一声,爆发出劫后余生般更响亮的哭声。
闻声从厨房冲出来的父母,看着掉在地上的刀,看着门上的凹坑,看着吓傻了的我和痛哭的弟弟,脸色煞白,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那个凹坑,就这样留了下来。十几年了,它一直就在那里。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刻在冰冷的铁门上,也刻在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里。每次看到它,那个闷热夜晚的恐惧、弟弟眼中陌生的凶光、以及那声撕裂宁静的金属哀鸣,都会瞬间复活,提醒着我们这个家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幕,以及某些深埋的、危险的东西,曾经如何破土而出。那个闷热的夜晚,菜刀砍进铁门发出的刺耳声响,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缝,永久地刻在了这个家的根基上。
我当时的震惊无以复加,不仅仅源于对利器的恐惧,更源于一种认知的颠覆。一个三岁的小人儿,一个路都走不稳、需要人呵护的幼童,怎么会懂得用刀?怎么会爆发出那样一种不计后果的、纯粹的毁灭欲?那双曾清澈无比的眼睛里,转瞬即逝的凶光,比冰冷的刀锋更让我胆寒。
我以为那是一次失控的意外,是孩童在极度情绪下偶然的、极端的爆发。
但我错了。
那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
那个铁门上的凹坑,像一个邪恶的印记,不仅留在了门上,似乎也释放了某种被禁锢的暴力因子。在随之而来的漫长青春期里,当争执再次爆发,那个曾经需要双手才能举刀的小小身影,已经成长为少年。力量在他身上滋长,而某种源于血脉、或者源于那个不明来处的开端里的躁动,也如同暗流,在皮囊之下汹涌。
”
后来还发生过几次。
不过……那是后话了。
铁门上的凹坑依旧在,一年年,沉默地见证着这个家表面的平静与内里的暗礁。它提醒着我,某些东西一旦破土,就再难收回。第一次的举刀,不是结束,而是一颗被埋下的、危险的种子,在无人窥见的角落,等待着下一次的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