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厨房暖光灯在瓷砖上晕染出橙色光斑,蒸锅发出规律的嘶鸣。祝梅将最后一片白菜倒入沸腾的铁锅,油星溅在围裙上。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也是这样油腻的蒸汽模糊了逼仄公寓楼的玻璃窗,单人床上躺着另一个瘦弱的女人,怀里是一个正在熟睡的男孩。
女人面色苍白,但依然面带微笑,一下一下有规律的拍着孩子,轻声对祝梅说:“你也真该有个自己的孩子。”
祝梅拿着锅铲的手顿了顿,又听见女人悲哀的叹了口气,声音轻的快要消散在风里:“等我死了,这孩子就给你好不好。”
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像命定般一语成畿。
祝梅做饭的好手艺一直也没放下,却也没什么长进。
总是那几样。
每次炒菜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以前自己死活都不学做饭时的倔强样子。
她老是觉得学会做饭以后就要天天做饭。
给丈夫做,给孩子做,给各种各样的人做,就是不能再给自己做。
后来她谈了第一场恋爱,被渣的很深,所以也是最后一场。
自此,祝梅彻底丧失了对男人的信任,也可以说对男人完全没了兴趣,开始自立自强,往事业型女强人发展,争取再创辉煌。
期间父母为了让她找对象结婚生孩子,废了不少功夫,连哄带骗的相了两次亲,不知道祝梅用的什么手段,男方都是吃了一次饭就能被吓跑的怂货。
等到了三四十岁,经济自由心灵境界也到了一定的高度,反而开始觉得孤独。
猛然想起曾经人有劝自己该有个自己的孩子。
就在大家都呼了一口气,觉得祝梅终于愿意把自己嫁出去的时候,她反而另辟蹊径,在外面玩了一阵子,回来的时候肚子里就多了个种。
要说孩子父亲是谁,不知道。
于是祝梅开启了漫长的单亲妈妈的新身份。
就这样皱纹像春天抽芽的树一般蔓延的停不下来。
岁月的痕迹不可避免的攀上了一张张脸。
祝苑慢慢长大,她不听话,有自己的个性,既勇敢又胆小,跟祝梅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想起第一次带她去吃肯德基时祝苑眉飞色舞的吃了整整三个汉堡,想起第一次带她去公园野餐祝苑和那时养的一条小狗一起追逐一只紫色的蝴蝶,想起第一次两人吵架因为祝苑撒谎说要去网吧用电脑学习却被祝梅逮到游戏打的正起劲,又想起祝苑在班里说她的妈妈是超人因为她又当爹又当妈……
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从此她不必在一个人孤独的消化所有情绪。
要是这辈子真只有她一人,还真不知道怎么过才好。
-
自从上次给祝梅看过成绩之后,祝苑有一阵子突然开始发奋图强,妄想在分班之前再冲一把,万一自己在哪方面真的特别有潜力呢。
不过她是属于那种完全盲目蛮干的类型。
本着提前去学校上早自习多学一会儿的心愿,祝苑开始自己定闹钟起床。
结果第一次闹钟五点钟响起的时候,祝苑毫不犹豫的直接按掉并一觉睡到八点,直到老师给正在公司上班的祝梅打电话她才从床上爬起来。
于是她就一连串定了八个。
后来她终于能在五点钟准时从床上爬起来了,走在凌晨漆黑小路时都快被自己伟大的求学精神感动的哭了,结果发现学校没开门。
她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学校门口望而却步。
他娘的,不干了。
从这以后,祝梅就开始让时澜叫祝苑一起去学校。
一来是怕她又睡过头,二来太早去学校也不安全,路上又那么黑,虽然她女儿战斗力爆表,但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祝苑心如死灰。那自己放学还怎么出去玩!
以她毫不夸张的三十秒热度,这股突如其来的学习动力不出意外一个礼拜就坚持不下去了,后面万一想去玩岂不是还得跟时澜报备?
因为祝梅每天下班很晚,有时候甚至要在公司通宵,除了周六周日几乎没什么时间照顾这俩孩子,当然也不会知道祝苑放学后的夜生活有多么丰富。
祝苑当然不愿意,于是让时澜别来烦自己。
可时澜不听,每天都要来框框敲门。放学了也会等她一块回家,搞得她哪都没法去。
她知道时澜是因为听祝梅的话,于是秉持着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想法,跑来找祝梅理论。
可谁料想差点被祝梅套出话来,自己天天放学不回家在外面乱晃的事差点被她发现。
她急中生智,用惯用方法快速转移话题:“妈,时澜为什么会来咱家?你那么偏心他肯定有原因吧。”
祝梅握着祝苑的手一顿,像以前一样逃避话题:“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别问。你拿他当你亲哥就好了。”
“他又不管你叫妈,怎么就是我亲哥了。”祝苑不满祝梅每次都不正面回答自己,只会扯东扯西的敷衍,于是又说,“有一回我们吵架,他说他是因为没地方去才来咱家的,也就是说他是被你收养的,为什么啊,他自己没家吗?”
话音未落,祝梅就打断道:“你们吵架了?为什么吵架?你是不是又对他说什么过分的话了?”
祝苑蹙眉,不满的提高了音调:“妈!你怎么又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你怎么不问问他有没有欺负我啊!”
“你这孩子!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都是一家人。”祝梅在空中对着祝苑点了点,“就你我还能不知道吗?吃一点亏就要死要活的,人家咬你一口你恨不得把人家牙给掰了。肯定是你单方面跟人家吵,时澜都不一定搭理你吧。”
祝苑不由得回想起那天晚上,貌似真被祝梅给说中了。
从头到尾就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我不管!我就是觉得有了他之后你就开始偏心!你都不在乎我了。妈,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时澜的事了?”祝苑放慢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他该不会真是你私生子吧?”
一个暴栗打在祝苑脑门。
“啊!”祝苑往后推了一步,一脸痛苦的捂住脑门,“疼!”
“让你乱讲!”祝梅起身将卧室的门关上,整个房间一下子变得寂静,然后她走到床沿坐了下来,慢慢开口,“他这孩子,能活到今天其实挺不容易的。我收养他其实就是觉得可怜。其他的你也别问了。
她轻声道:“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知道比什么都知道要好得多。”
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沉重,可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祝苑听得一头雾水。
说白了就是不愿意告诉自己呗。
整这么复杂。
“你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去给时澜道个歉。”祝梅嘱咐她,“你又不是小孩了,还争宠呢?”
“凭什么?我才不去呢。”祝苑咬牙,“光是想想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祝梅一边铺床一边说:“我提醒你啊,人家时澜马上高三了,你不许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扰人家学习,知道了没?”
“我有那么无聊吗我?再说了,我还马上就高二了呢,我也要好好学习了好不好?”祝苑抱着胳膊椅在门框上,眼神飘忽,最后几个字声音越说越小。
只听祝梅冷哼一声,走到门口揽着祝苑肩膀推出门外,冷冰冰的比了个三的手势:“三天,你这劲头能超过三天,我认你当妈。”
祝苑出去之后,房间里只剩下祝梅一个人。
她走到床边坐下,脸上的表情渐渐淡了下去,眼睛盯着空气中某一点出神。
半晌,她缓缓弯下腰,拉开了木质床头柜最下面一层的抽屉。
抽屉两侧的铁轨已经生锈,拉开的过程中卡顿了好几次,磕磕绊绊的。
祝梅将视线放在了角落里悄无声息的小匣子。
匣子表面因为经常擦拭而变得光滑,卡扣处看起来像是被摔过,缺失了一角,所以扣不严实。
祝梅拿起匣子,轻柔的抚摸着,仿佛正透过这个老旧的小匣子看向更深处的东西。
打开后,里面装着一块琥珀手链,蜜色琉璃在其间流淌,折射出千万片金箔般的碎光,仿佛往事都凝冻成了液态永远封存。
手链下面压着一张比手掌更小的照片,照片上,祝梅穿着一身休闲服,松松的扎着马尾辫,俨然一副女大学生的模样,而另一个女人躺在床上,由于病态显得苍老许多,他怀里抱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小男孩,两个女人都笑得很甜。
相片得粗粝感犹如砂纸一般,她的眼眶渐渐泛红。
那是女人生前最喜欢的花。
她总是拿着花瓣做成标本,夹在各种各样的书本里。
此刻却仿佛从照片里挥发出来,与现实中的霉味、心脏的苦涩杂糅在一起,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
当第一滴眼泪坠落时,祝梅感觉自己再次闻到了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二十多年前的今天,女人正躺在一张病床上,被汗水浸透的头发粘在苍白的额角。
那便是时澜的母亲段爱柔,祝梅的大学同学。
于二十三年前,死于重度抑郁以及外力击打所致的身体多处严重创伤。
祝梅关上木匣子,阴影笼罩下来,没人注意到匣子侧面刻下的那句:
“生命是一场漫长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