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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靠近的刻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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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两旁挤挨着低矮的店铺:一家招牌泛黄的粮油店,一间灯光昏黄、冒着热气的老式理发店,还有飘着卤菜香味的热食摊,玻璃柜里挂着油光发亮的盐水鸭和叉烧。几家住户的窗台外,伸出了晾衣竿,挂着五颜六色的衣物,在微湿的空气中轻轻晃荡。
脚下的路面是老旧的水泥地,不甚平整,有些地方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巷子上方狭长的天空。生活的烟火气,在这条幽深而安静的巷弄里,以一种具体而微的方式,扑面而来。
“快到了。”江晴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她熟稔地避开地上的水洼,脚步轻快。“我在这儿租了个小房子,”江晴边走边说,在一栋楼下停住脚步,“工作方便些。地方不大,你将就一下。”
爬上三楼,江晴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淡淡柠檬清香和某种空旷感的微凉空气迎面扑来。
玄关很窄,仅容一人通过。鞋柜是白色的,纤尘不染,柜面上空无一物,连个钥匙盘都没有。里面整齐地放着几双女式鞋,款式简洁,颜色低调,排列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江屿犹豫了一下,才把自己那黑色运动鞋脱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最靠边的角落,尽量不破坏那种严格的秩序感。
踏入客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扇朝南的窗户,挂着米白色的亚麻窗帘,被完全拉开,让冬日暗淡的天光毫无阻碍地洒进来。窗户正对着的,是一张浅灰色的双人布艺沙发,坐垫和靠背都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看起来崭新而缺乏人气的柔软。沙发前是一个低矮的、原木色的长方形茶几,桌面光滑如镜,上面只放着一个遥控器,端正地摆在正中央。
沙发对面是一个简约的白色电视柜,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台尺寸适中的电视机,屏幕漆黑。电视柜旁边,立着一个同色系的书架,是屋子里最显“内容”的地方。书籍按照高矮和色系严格分类排列,大多是剧本、文学类和社科书籍,书脊整齐划一,没有任何一本书突出或歪斜。书架顶层没有放书,而是摆着一盆长势旺盛的绿萝,垂下的藤蔓为这个过于规整的空间增添了一抹唯一的、略显刻意的生动。
米色的瓷砖地板光洁得能清晰倒映出窗框的影子,显然被频繁而仔细地擦拭过。墙壁是简单的白墙,没有任何挂画或装饰品。整个空间里,除了那盆绿萝,几乎找不到任何带有个人色彩或生活痕迹的物品——没有随手放的杂志,没有充电线,没有喝了一半的水杯,甚至没有一张照片。
江屿站在客厅中央,有些无所适从。这过分的整洁和空旷。
他几乎能想象出江晴平时在这里的样子——坐在沙发固定的某个位置,看着电视,或者翻阅书架上的书,然后物归原处,不留下一丝多余的痕迹。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包裹了他,这感觉比面对一个杂乱无章的房间更让人不安。
“喝水吗?”江晴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打断了他的打量。她正拿着一个玻璃杯接水,动作利落。
江屿摇了摇头,目光却忍不住又扫过这间过于“完美”的屋子。
江晴将水杯放在餐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环顾了一下客厅,似乎也察觉到了江屿的局促,语气随意地解释道:“平时工作忙,没时间收拾,就习惯把东西都归置好,看着清爽。”
“你睡我房间。”江晴指了指沙发,“我睡这儿。”
江屿看着那张看起来并不舒适的沙发,皱了皱眉:“不用,我睡沙发就行。”
“我是你姐。”江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再说,我经常熬夜看剧本,在客厅也方便些。”
江屿张了张嘴,想反驳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话又咽了回去。这种理所当然的照顾,反而让他感到一种被隔开的距离感。
她说完,便走向他的行李箱:“先把东西放进去吧,收拾一下,我们出去吃饭。”
江屿蹙着眉,沉默地跟着她走进卧室。卧室和客厅如出一辙的整洁。床单是素净的灰色,铺得没有一丝褶皱。靠窗放着一张书桌,桌面上除了一个台灯,空无一物。衣柜是嵌入式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酒店客房般的、无人居住的洁净感。
江晴帮他把行李箱放在衣柜旁,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给他留出私人空间。
江屿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柠檬清新剂的味道。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湿润微凉的风涌了进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清冷。楼下巷子里传来隐约的市井人声,与屋内的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打开行李箱,开始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衣柜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侧整齐地挂着寥寥几件衣物。江屿的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几件款式简洁的衬衫、外套。没有裙子,没有鲜艳的色彩,更没有多余的装饰。所有的衣物都保持着一种挺括的、一丝不苟的状态。
当他把自己那些带着褶皱、颜色各异、充满少年气息的衣服一件件挂进去时,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形成了突兀的对比,像是不小心闯入了一个秩序井然的异度空间,为这个过于完美的、冰冷的环境,注入了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和真实感,也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笨拙。
收拾完,他走出卧室。江晴正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神情专注。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好了?那走吧,带你去尝尝地道的云州菜。”
菜馆的门帘被掀起,一股夹杂着食物香气和鼎沸人声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店面不大,桌椅摆得紧凑,几乎座无虚席。跑堂的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砂锅在狭窄的过道里灵活穿梭。墙壁被岁月熏得微黄,上面挂着些旧照片和书法条幅,处处透着老字号的底蕴。
江晴显然对这里很熟,跟老板娘点头打了个招呼,便领着江屿挤到角落一张刚空出来的小方桌旁坐下。她拿起桌上略显油腻的塑封菜单,递到江屿面前:“看看想吃什么?盐水鸭和鸭血粉丝汤是招牌,必点。”
江屿接过菜单,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菜名,有些眼花缭乱:“你点吧,我都可以。”
江晴也没推辞,收回菜单,熟练地对候在一旁的伙计报出几个菜名:“半只盐水鸭,两碗鸭血粉丝汤,一笼小汤包,再炒个清炒芦蒿。”点完,她抬头看江屿,“芦蒿是时令菜,北方吃不到,尝尝鲜。”
“嗯。”江屿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在这样充满烟火气的环境里,她似乎也卸下了一些平日的清冷,脸颊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眼神也比在家里时活泛了许多。
菜上得很快。盐水鸭晶莹剔透、咸香诱人。江晴用公筷夹了一块最好的鸭腿肉放到他碗里:“尝尝看,地道的南京味道。”
鸭肉入口,咸鲜适中,肉质紧实而不柴,确实美味。紧接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也上桌了,乳白色的汤底,里面鸭血、鸭肠、鸭肝、粉丝满满当当,撒着翠绿的香菜。江屿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汤,鲜香瞬间暖透了肠胃。
见熟客进门,老板娘笑眯眯地走过来打起了招呼,目光在江屿脸上转了两圈,对江晴打趣道:“闺女你好久没来了,今天带朋友来吃饭啊?这小伙子长得真俊,看着眼生得很呐,不是你小男朋友吧?”
“咳咳咳……”江屿正低头喝汤,猛地被这话呛到,脸瞬间涨得通红,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
江晴见状,连忙抽了张纸巾递给他,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对老板娘无奈地笑了笑:“王姐,您别瞎说。这是我弟弟,从老家过来玩几天。”
“哎哟,原来是弟弟啊!瞧我这眼神!”老板娘恍然大悟,笑着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小伙子别介意啊,阿姨就是嘴快!慢点喝慢点喝,汤烫着呢!”
江屿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脸还红着,尴尬得不敢抬头,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江晴付了钱,又跟老板娘寒暄了两句家常,这才带着江屿离开菜馆。
走出门,冷风一吹,江屿脸上的热度才稍稍退去,但耳根还红着。他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江晴,她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段小插曲根本没发生过。
“还早,去秦淮河边走走?消消食。”
“好。”
两人沿着夫子庙熙攘的人流,慢慢走到秦淮河畔。冬夜的河风带着水汽,有些刺骨,但两岸灯火通明,画舫在缀满彩灯的河面上缓缓行驶,丝竹之声隐隐传来,勾勒出一幅“十里秦淮”的繁华夜景。
江晴拢了拢围巾,指着河对岸的仿古建筑群:“那边是白鹭洲公园,晚上看不太清,白天景色不错。”又指了指远处灯火辉煌的牌坊,“那是天下文枢坊,过去江南贡院就在这一带。”
她语气平和,像是一个尽职的本地导游,将自己所知的历史典故和风土人情娓娓道来。江屿安静地跟在她身侧半步的距离,听着她的声音混在夜风与流水声中,目光却更多落在她被璀璨灯火勾勒的侧脸和微扬的发丝上。他发现,当她谈起这些熟悉的事物时,眼神里会流露出一种松弛和投入,与她在家那种过分整洁的拘谨感,以及工作时那种专注锐利的状态都不同。这是一种……带着些许怀念和温度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