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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遗愿与枷锁 ...

  •   窗外的雨下得绵密,敲打在玻璃上,发出沉闷又持续的声响,像是天空也漏了一块。

      江晴站在镜前,一丝不苟地扣上黑色大衣的最后一颗纽扣,脸色苍白,眼圈下有一层淡淡的青黑,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波澜都被死死压在了井底。

      葬礼现场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低回的哀乐,漂浮的花圈,还有亲友们或真心或客套的悲戚面容。江晴作为长女,站在家属队列的最前面,接受着众人的慰问。

      她只是微微颔首,偶尔说一句“谢谢”,声音平稳,听不出哭腔。她的冷静,在周围一片低泣声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小晴这孩子,也太冷静了……”

      “唉,毕竟不是亲生的,感情可能淡些……”

      这些话像细小的针,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江晴仿佛没听见,目光却下意识地投向角落。

      江屿站在那里。

      他同样穿着一身黑,单薄的身体像是要被沉重的西装压垮。他没有哭,只是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紧抿的唇线透出一股倔的抗拒。

      仪式间隙,她看到江屿因为长时间站立,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走过去,将自己手里一口没喝的热水,塞进了他冰凉的手里。

      江屿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像冰锥,直直地刺向她,猛地甩开了手。

      “砰”的一声轻响,纸杯掉在地上,热水洇湿了地毯。

      “不用你假好心。”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委屈。

      江晴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地上狼藉的水渍,然后缓缓收回手。
      没有生气,也没有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疲惫,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江屿看不懂的心疼。

      她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他们站在最近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片无法跨越的无声海洋。

      雨声未停,葬礼的肃穆被一种更现实的沉重取代。宾客散尽,江晴和江屿被请进殡仪馆一间僻静的休息室。空气里残留着花香与潮湿混合的沉闷气味,一位表情严谨的律师已在等候。

      “节哀。”律师公式化地开口,直接切入正题,打开了那个决定性的深棕色档案袋。

      遗嘱的内容条理清晰,关于房产、存款的分割都合乎情理。江晴安静地听着,直到律师念出最后那关键的一条:

      “……鉴于儿子江屿尚未成年,特指定长女江晴为其监护人,直至其年满十八周岁。相关费用,从遗产中按月拨付。”

      “监护人”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在空中骤然收紧。江晴能感觉到窗边那道目光瞬间变得滚烫,灼烧着她的侧脸。

      果然,律师话音未落,江屿猛地转过身。他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潮红。

      “我不同意。”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

      律师试图解释法律程序,却被江屿厉声打断:“我说了我不需要!”他死死盯着江晴。

      江晴依旧没有看他,只是将视线转向律师,语气平稳得近乎冷酷:

      “李律师,我接受安排,会履行监护责任。”

      “责任?”江屿像是被这个词彻底点燃,他几步冲到桌前,双手撑在桌面,逼近江晴,少年单薄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江晴,你的人生是不是就只有责任?对爸妈的责任,现在再加上我这个拖累的责任!你装得不累吗?”

      “我不需要监护人。”他重复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决绝,“尤其是……一个随时会走的‘外人’。”

      “外人”两个字,他咬得极重。

      “小屿,这是爸妈的遗愿。”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们必须尊重。”

      “好,好得很。江晴,你总是这样……永远那么‘懂事’。”

      说完,他不再看她,也不再理会律师,决绝地转身,拉开门,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沉重的关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律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江晴站起身,面色如常:“后续手续麻烦您联系我。”

      她拿起包,步伐稳定地走向门口。只是在指尖触到冰凉门把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江晴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站在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前。这里是养父母的家,也是她年少时曾短暂居住过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她要以“监护人”的身份,回到这里。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沉闷的转动声。门开了,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因为连日阴雨,家里显得格外阴冷潮湿。
      江晴换好拖鞋,径直上了二楼。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走廊另一端那扇紧闭的房门,呼吸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沉重。她收回视线,转身推开了自己熟悉的房门。

      房间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原样,仿佛时间从未流逝,还停留在她离开之前的样子。

      她是爸妈领养的孩子。爸妈一直很喜欢小孩,却因为身体原因,多年未能如愿拥有自己的孩子。最终,他们决定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

      那天,是个久违的晴天。阳光洒满院子的每个角落,也照进了她的人生。也就是在那一天,她有了新的名字——江晴。

      江屿,是在她来到这个家的第二年时爸妈的意外惊喜。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放学的傍晚。爸妈捧着那张B超单,脸上绽放出的那种难以言表的喜悦,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江屿的出生,像一阵暖风吹进了这个家。看着父母怀抱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时脸上洋溢的幸福,七岁的江晴在替他们高兴的同时,心里也悄悄埋下了一颗更加懂事的种子。她知道自己和这个家没有血缘的纽带,这份温暖来之不易。于是,她学习更加刻苦,每次拿回成绩单,总会先悄悄观察父母的反应;她主动分担家务,碗洗得格外仔细;对那个新来的小生命,她更是倾注了全部的耐心和爱护,笨拙地学着给他喂奶、换尿布,仿佛只要做得足够好,就能牢牢抓住这份属于她的幸福。

      小江屿几乎是跟着江晴的影子长大的。他咿呀学语时,第一声模糊不清的“姐姐”,比“妈妈”叫得更早、更清晰。别人给的糖果,他总要攥在手心里,留最大最亮的那颗给姐姐;摔了跤,膝盖磕得生疼,泪汪汪的眼睛第一个寻找的也是江晴;夜里做了噩梦,总是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光着脚丫啪嗒啪嗒溜进江晴的房间,蜷缩在她身边才能安心入睡。江晴对这个黏人的小尾巴,也报以了毫无保留的温柔,她的童年仿佛因为有了这个需要她保护的弟弟,而变得更加充实和明亮。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总有暗流。改变悄然发生在江屿七岁那年一个普通的放学午后。他和邻居家的小孩在院子里争抢一个玩具火车,对方争不过他,气急败坏地嚷道:“你神气什么!江晴根本不是你家的人!她是从外面捡来的,以后长大了就不要你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小江屿懵懂的世界。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红着眼睛扑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和对方扭打在一起,任凭旁人怎么拉都拉不开。回家后,面对父亲严厉的训斥和手心的红肿,无边的委屈和恐慌淹没了他。他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瞪着闻声从房间里出来的江晴,用尽全身力气哭喊道:
      “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不是我亲姐姐!”

      那一刻,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江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助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风化的石膏像。最后还是母亲急忙上前,一把将脸色苍白的江晴搂进怀里,语气坚定地对江屿道:
      “不许胡说!晴晴就是你的亲姐姐,永远都是!再瞎说看我不打你!”

      这场风波看似被强行平息了,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江屿不再像以前那样,像个无尾熊似的时时刻刻挂在江晴身上。但他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却更加频繁地、悄悄地追随着姐姐的身影。他变得有些沉默,有时会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很久都不出来。江晴偶尔会在他书桌的抽屉角落,发现自己不小心掉落的发圈,或者用过的草稿纸,被她揉皱后,又被他小心抚平,夹在课本里。有次江晴和同班的男生一起做值日,回家稍晚了些,江屿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闷不吭声,连晚饭都吃得很少,任凭父母怎么问都抿着嘴不说话。他甚至在一个带锁的旧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下“姐姐是我的”,写完又像做贼一样赶紧用橡皮擦掉,只留下淡淡的印痕,然后红着脸把本子藏到床板底下。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杂着依恋、占有和恐慌的情感,像藤蔓一样在幼小的心房里悄然滋生、缠绕。他害怕那个可怕的预言会成真,害怕这个如同阳光般照亮他整个世界的姐姐,有一天会像大人们说的那样,突然消失不见。

      这种隐秘而矛盾的情感,随着江晴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而达到了顶峰。养父母对她视如己出,甚至因为那份微妙的补偿心理,对她比对待江屿更为细心周到。但这种过分的“好”,有时反而像一层无形的隔膜,让江晴不敢那么心安理得。她愈发努力,几乎是用一种透支自己的方式学习和生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回报这份深重的恩情。所以,当那张来自遥远南方城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时,江晴在感到解脱和憧憬的同时,心底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或许,适当的距离,能让彼此都更轻松,也能让江屿那份日益让她感到有些无所适从的、过于浓烈和黏稠的依赖,慢慢恢复到正常的姐弟轨道。

      她拼命地学习,努力地工作,一心只想在未来能够好好地报答养父母的恩情。可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待……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瞬间将她吞没。江晴失去所有力气,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把脸深深埋进臂弯,单薄的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惶恐和悲伤一次性地流淌干净。
      身心的疲惫,使她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直到吵扰的手机铃声,将她从回忆的美梦中扯出。
      江晴抹去眼角的泪渍,是导演的电话,她划开接听,声音有些低哑:“喂,李导。”
      “小江啊,晚上跟制片一起开个视频会议,讨论一下剧本细节。你那边方便吗?”导演清楚她家那边的情况,但工作也是没办法。
      “方便。我这边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
      “节哀。”导演叹了一声:“具体时间,微信上联系。”
      “好的,麻烦您了。”等到那边挂断电话,江晴深深的吸了口气。
      成年人的世界,并没有留给她那么多可以悲伤的时间。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逝去的人已经永远的离开,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
      江晴稍微整理了一下心情,换身衣服,下楼准备晚饭。

      冰箱冷藏柜里还留着出事前吃剩的饭菜,已经生出一层灰扑扑的菌毛。江晴把那些饭菜倒进垃圾桶,清理干净,翻出冷冻水饺,开锅煮水。

      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色的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厨房冰冷的空气。江晴机械地将冻硬的饺子一个个滑入沸水中,用勺子轻轻推动,防止粘底。饺子在翻滚的水花中沉浮,一如她此刻的心绪。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锅里的沸腾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这种寂静让她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捕捉着楼上的任何一丝动静。江屿自从冲进家门后,就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再没出来过。

      饺子煮熟了,一个个变得饱满圆润,浮在水面上。江晴将它们捞进两个碗里,又调了点简单的醋汁。她端着两碗饺子走到餐厅,放在桌上,然后朝着二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走到江屿的房门外。里面悄无声息。她抬起手,想敲门,动作却在中途停滞。刚才在殡仪馆的冲突还历历在目,他充满敌意的眼神和那句“外人”像一根刺,扎在心上。现在去叫他,恐怕只会引来又一场争吵。

      她最终还是没有敲下去,只是对着门板,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了一句:“饺子煮好了,在餐厅。饿了就出来吃点。”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江晴在原地站了几秒,默默转身下楼。她坐到餐桌旁,拿起筷子,开始吃自己那碗已经有些凉掉的饺子。食不知味,如同嚼蜡。她吃得很快,只想尽快结束这顿沉闷的独食。

      吃完后,她将另一碗没动过的饺子用保鲜膜封好,放进了冰箱。想了想,又拿出一张便利贴,写上“饺子在冰箱,饿了自己热一下”,贴在了冰箱显眼的位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遗愿与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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