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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劫云筑基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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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他平息心绪,环视四周。
此刻通过问心试炼者不过十余人,大多尚沉浸在幻境余悸中,面色恍惚。其中一人尤其惹眼——只见他双目赤红,十指死死绞缠,周身散发着近乎癫狂的气息,正是先前撞到江佐年的那位疾跑少年。
这副模样,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真是让人感同身受的高兴……啊不,可怜啊。
林灼渊看着这位共患难的疯批哥,中心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他悄悄挪步,正欲站到那人身后,对方却猛地转头,凶狠的目光直刺而来。
林灼渊被吓了一跳,瞬间幻视了幻境里那群压着他拜堂的大汉。
但此刻他却仍展露友善笑意。不料那人眉头紧锁,如避蛇蝎般连退数步,口中念念有词,戒备之色溢于言表。
他看林灼渊的眼神不善。
林灼渊微微一怔:我也有被人嫌弃的一天了。
林灼渊望向那人,发现此人不仅疏远他,更是与场中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孤狼般独踞一隅。
“看什么呢?”
林灼渊的左肩被人拍了拍,江佐年笑吟吟地从右侧探出头来。
“没什么。”林灼渊见他神色如常,便知他已从幻境中挣脱。
“你速度还挺快的嘛。”江佐年夸道,语气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若不是惦记着与你的宗门之约,我险些就沉溺在那金山银海里了。”
“江兄说笑了。”林灼渊见他面色如常,就知道他只是嘴上花花,本性却心志坚定。
“哎,知我者,林兄也。”他立马开始和林灼渊勾肩搭背起来:“方才说到哪儿了?对了,那个仙界败类,当年欺骗凡间女子……”
林灼渊凝神静听,目光却扫过渐渐增多的人群。
初时万人空巷的盛况已不复见,问心鼎这一关,竟筛去十之八九。粗略估算,如今场中仅余三千余人。
接下来就是等着去上古道剑石测灵根以及拿宗门腰牌了。在场的许多修士都渐渐放松下来,三三两两地交谈着,气氛融洽许多。
林灼渊心知是时候抽身了。他不动声色地瞥向身侧——江佐年不知何时已与几位同门相谈甚欢,那张圆润的脸上满是热忱。
林灼渊轻笑,悄然向人群边缘退去。
水镜前,苏红铃还在和小凤凰庆祝自己的小师弟又变成小师弟了。两个小姑娘高兴得抱在一起,火红的狐尾欢快地摆动。一群女修围着她们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一旁的穆凛冬自愿当起了储物柜,把苏红铃的零食,水囊,外袍,小马扎一一保管好,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
陆霄站在人群之外,不露声色。
问心鼎的巨大投影在山巅缓缓消散,化作万千流萤没入云海。与此同时,主殿那两扇高逾十丈的玄铁沉木大门徐徐开启,发出低沉的轰鸣。
晏宗主先一步出殿,一袭白衣在山风中猎猎翻飞。其他仙尊们紧随其后。
悬浮半空的水镜应声破碎,化作漫天晶莹碎玉。广场上所有内门弟子齐齐躬身行礼,衣袂摩挲之声如潮水涌动。灵兽从空中飞来,各色的剑光召起,仙人们广袖轻舒,接引着新晋弟子跃上法器。一时间漫天流光溢彩,宛若银河倒泻。
几只仙鹤飞来,发出一声清唳,雪白的羽翼在朝阳下泛着金边。
陆霄等人跟着毕曦道人骑鹤而起。
其中一只背上空荡荡的。
“师尊!我们是去接小师弟吗?”苏红铃一坐上仙鹤,就开心地望向毕曦道人。
“哈哈哈是啊。”毕曦道人语气轻松,笑得脸上皱纹都皱起来了:“这胡闹的臭小子。”
陆霄淡淡把视线投向远方,不去看毕曦道人。
与此同时,林灼渊随着人流拾级而上。这条山路他再熟悉不过,心中正盘算着何时抽身离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倏然出现。
只见来人腰间一粉色水囊尚未去下,头上还插着几根赤红的动物毛发。林灼渊正要招呼,却见他飞快地递来一个眼神,随即闪入人群,精准地揪住了正与人相谈甚欢的江佐年。
小胖子被轻轻松松拎了起来,脸上的笑容谄媚,像做错了事的小土狗:
“堂兄!堂兄高抬贵手!”
他的新友们见状便知趣散去,继续各自交谈。
江佐年被拎着,穆凛冬走到林灼渊身边。
“堂兄?”林灼渊疑惑。
穆凛冬面无表情点头,介绍起来:“这位是我远房堂弟。”
然后单手颠了颠小胖子:“几年不见,丰腴了不少。”
“我还在长身体!”江佐年嘴硬。
他看着林灼渊和穆凛冬,左看右看,脑袋转的像个轴承。倏尔脑内灵光乍现:“你们认识!”
穆凛冬微微颔首,压低声音:“这是我师弟。”
“你俩师兄弟——”江佐年瞪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林灼渊,“你不是说你是散修!?”
林灼渊没崩住,嘴角一抽:“你、你不也散修?”区区穆府的旁支散修?
江佐年讪讪一笑,扯过穆凛冬的衣袖:“诶,家里略有些积蓄,但远不及堂兄。”
穆凛冬任由两人斗嘴,目光已投向天际渐近的鹤影。
他转向林灼渊,语气温和:“你且随新弟子们同去道剑石,灵根不必再测。师尊与师兄师姐都在那里等你。”
林灼渊轻轻点头,心底泛起些许赧然。回想自己一时冲动偷溜下山,如今还要劳烦师尊与师兄师姐特意来接,不由有些过意不去。
穆凛冬看出他的心思,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眼中尽是纵容。青玉峰一脉向来不兴严苛管教,对门下弟子多是呵护备至。林灼渊自幼生得玉雪可爱,性情又温顺乖巧,不知何时还学会了撒娇讨巧。若非陆霄时时看顾,怕是早被各峰师兄争着抢去照看。
在他们看来,少年人爱玩爱闹原也寻常,只要不惹出大乱子便由着他去。幸而这般娇惯之下,林灼渊倒也未曾长成骄纵性子。
一旁的江佐年眼巴巴望着多年未见的堂兄,满心期待能得到几句关切。却见穆凛冬端详他许久,憋出一句“要管住嘴。”闪身没了踪迹。
小胖子晴天霹雳。
耷拉着脑袋半晌提不起精神,像一只泄气的气球。
虽然那圆润的体态,倒是不见半分清减。
柳暗花明间,熟悉的六丈圆台崛地而起。众人驻足于外围,只见上古道剑石旁早已聚满了各峰仙尊与其门下弟子。
晏承宗主今日身着盛装,高冠束发,饰以青簪。胸前腰间均垂挂各色灵石,阳光一照,仙姿出尘。毕曦道人静立其后半步,银发白须随风轻扬,身旁数只仙鹤亭亭而立,俨然一派道骨仙风。
林灼渊忽然明白了为何晏宗主总爱带着自家师尊出席重要场合——单看这外表,毕曦道人确是一副“即刻便要羽化登仙”的超凡气度,堪称洛仙宗当之无愧的门面。
新弟子们见这阵仗,眼中皆流露出向往之色,纷纷屏息凝神,不敢惊扰这般仙家气象。
这时,毕曦道人远远递来一个眼色。若非师徒多年养成的默契,在这人山人海中任谁也看不出那白眉下的细微动作。
林灼渊不幸领会了师尊的意图,心头顿时一紧。
要完。
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毕曦道人向前一步,朝晏承施礼道:“宗主见谅,我那徒儿顽皮,今日竟混在新弟子中参与了试炼。”声音清越,传遍四野。
晏承从善如流,配合着这番说辞:“无妨。他当年入门时尚在垂髫,如今补上这试炼,倒也算圆满。”
见场面铺垫妥当,毕曦道人目光精准地投向人群:“徒儿,还不上前?”
此言一出,众弟子纷纷四下张望,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江佐年看着林灼渊,憨厚的圆脸上莫名有些阴险:你就是我下一个八卦主人公,我们的友谊故事势必要传遍洛仙宗!
林灼渊:“……”
林灼渊想装作不认识。但奈何毕曦道人已经盯着自己这个方向很久了。
林灼渊暗叹一声,只得硬着头皮迈步而出。人群自发让开一条通路,在数千道目光的注视下,他缓步走到毕曦道人身边,执礼道:
“弟子任性,劳师尊挂心了。”
林灼渊场面话说的漂亮,但实际上感觉如芒在背,心想还不如自己偷偷溜掉呢。
背脊却已沁出薄汗。这般万众瞩目的场面,实在令他如坐针毡。
这时陆霄缓步上前。林灼渊刚升起一丝得救的期待,却见这位大师兄从容地替他整理起微乱的衣襟。动作轻柔细致,在众人眼中俨然一副呵护备至的模样。
底下同门:“哇——”
林灼渊抬首,用眼神无声地求饶,却只对上陆霄眼底一闪而过的促狭。
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落在别人眼里颇为宠溺。
眼看林灼渊的脸羞得都能煎鸡蛋了,这才满意地收手,退至一旁。
林灼渊晕乎乎得站在他身旁,脑子里模拟着他待会直接冲去接个长期离宗的任务,越远越好,然后在外面流浪两年,等没人记得这事了再回来。
也不知神游了多久,底下的上古道剑石发出巨响,地面的尘土纷纷扬起。然后盘旋在那人身边。
林灼渊好奇地探身望去,陆霄却只瞥了一眼便兴致缺缺。余光扫见小师弟那探头探脑的模样,他没好气地开口:
“有什么好看的,还没你当年动静大。”
“大师兄今天心情不好吗?”林灼渊闻言收回视线,轻轻扯了扯陆霄的衣袖。
“哼,没有。”
“哦。那便好。””林灼渊从善如流地点头,心里却暗自嘀咕:既然你说没有,那便当作没有罢。
见小师弟真的不搭理自己,陆霄暗自磨牙。
对着旁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偏生到了他这儿就无话可说了?
可话已出口,他只得借着余光悄悄打量身旁之人,将满腹莫名的不悦生生咽了回去。
待所有弟子灵根测定完毕,几位有意收徒的仙尊纷纷取出宗门信物。原本昏昏欲睡的苏红铃顿时精神一振,飞快地抹了把脸,兴奋地拍了拍林灼渊:
“小师弟,试炼最精彩的部分来了!”她眼里露出看乐子的光芒:“也不知这一次会不会有抢弟子的仙尊大打出手!”
“还能大打出手?”林灼渊震惊!
是哪个不要脸的仙尊在这种场合为了抢徒弟干出这种事!
“那是自然!”苏红铃压低声音,“你三师兄当年就是这么被抢到手的!”
“?”
林灼渊回头,没看见穆师兄的身影,也不知躲哪儿去了。
林灼渊下意识环顾四周,却不见穆凛冬的身影——莫非方才山下相遇时,他是特意接了长期任务躲出去的?
竟也不带上他!
毕曦道人依旧笑眯眯地立在最前方,一派云淡风轻,任谁也看不出这位仙尊当年也曾为抢徒弟不顾颜面。
苏红铃一脸揶揄和林灼渊讲悄悄话:“看到没,就接下来要收徒的这个仙尊。当年我们三师弟差点就去了他那边。”
那位仙尊唇角永远抿着一抹雷打不动的浅笑,与自家师尊那随性散漫的做派截然不同。林灼渊对此人颇有印象——幼时这位没少惦记着将他偷回自己山头,每每被陆霄识破,总要挨毕曦道人好一顿骂。
原来还藏着这种陈年恩怨。
林灼渊定睛一看,他想收的徒弟就是那位先前举止古怪的哥闷。也正是陆霄口中“没你当年动静大”的那土灵根。
他是真心希望仙尊能收个好徒弟,早点还了毕曦道人欠的人情债。
不过,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
众目睽睽之下,那人竟迟迟不肯接过递到面前的宗门信物。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苏红铃兴奋得捂着嘴觉得要有大事发生,把林灼渊的手臂抓着一顿狂拍。
“弟子诚心想拜入毕曦道人门下!”
只见他直直跪下,“听闻毕曦仙尊同为土灵根,弟子愿追随修行,谋一个光明仙途!”
林灼渊睁大眼睛:此人胆识当真不凡。
苏红铃手还在拍,把这哥们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三圈,终于停下手。才愕然道:“他方才说什么?”俨然一副狐脑过载的模样。
吃瓜吃到自己家头上了。
陆霄在旁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嗤。
毕曦道人依旧含笑而立,倒是那位被当面拒了拜师的仙尊,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我已决意不再收徒。”毕曦道人慢悠悠道。
方袁却恍若未闻,依旧长跪不起。场面一时凝滞,晏承身为宗主,只得先安抚那位面色不豫的仙尊。所幸对方虽觉颜面有损,倒也未与晚辈计较。
晏承行至方袁面前:“报上名来。”
“弟子方袁。”他再度叩首,言辞恳切,“弟子自认天赋不差,修为亦不逊于人,恳请仙尊赐予机缘!”
何他抬眼望向林灼渊所在的方向,声调陡然提高:“宗门规训有言,未过问心鼎者不录为正式弟子。既然那位同门可入内门,弟子为何不可?”
此规确有其事,却从未有人当众提及。毕竟按常理而言,总不能让垂髫稚子也参与试炼。各峰仙尊素有自幼培养弟子的传统,这本是心照不宣的惯例。
林灼渊参与试炼本无不妥,方袁为道途力争亦在情理之中。
但林灼渊能当内门≠方袁能当啊。
这其中的差别,在场众人心知肚明。
修真界向来以实力为尊,尤其在尚武的东山地界,道行高低才是硬道理。
晏承未作评判,只将问题交还毕曦道人:“仙尊意下如何?”
毕曦道人没什么感觉,毕竟青玉峰内门不是什么慈善机构,随便来个人他就得收下。
但他仍愿给这少年一个明白:“你待如何?”
方袁跪着抬头,眼睛雪亮:“弟子愿与方才那位同门切磋!若败,即刻死心打消念头。”
林灼渊未料此事竟牵扯到自己,微微蹙眉却未显怒意。他心知并非人人都如他这般幸运,自幼便被师尊带回仙门。有些人确需拼尽全力,方能行至此处。
这份苦心他能够体会,但终究还是不爽的。
好比在家中安居十余年,忽有外人登门斥你鸠占鹊巢。
陆霄闻言眸光一寒,语带讥诮:
“痴心妄想也要有个限度!”
陆霄可不和这种人讲道理。当年其父飞升前特意将他托付洛仙宗,宗门上下皆盼着他能成为下一位得道仙尊,自是谁都让他三分。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随意行事,谁敢拦他。
他可不惯着这种小鱼小虾,直接厉声道:“我小师弟是师尊卜卦了三天三夜,亲自从凡间寻来,由晏宗主亲自引入山门,更得东婉娘娘认作义子悉心教养。”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跪地之人:“你又算什么东西?”
什么阿猫阿狗就想当他师弟?
方袁像头倔牛,跪在地上任他骂。陆霄看着就来气!
“瞎了你狗眼的,我师弟十四岁练气十三阶,莫非你以为各峰仙尊都瞎了眼不成,谁不知道有宝贝早点捡回家?”
“私底下也会偷偷用四条腿走路吧?”
“停停停!”林灼渊见他越说越厉,生怕损了青玉峰清誉(或许也已经没了)。
他急忙拉过他衣袖低声耳语:
“大师兄,你少说两句吧。他通过问心鼎了,本心不坏的。”
陆霄看着小师弟近在咫尺的脸,从他的角度正好看见林灼渊的嘴一张一合,紧张时舌头抿上嘴唇,一片水灵灵的。
他喉咙口像被什么塞住了,不觉吞咽了一下,终是敛了三分怒气。
林灼渊松了一口气。
毕曦道人的传音适时落入林灼渊耳中:"若你不愿,为师自会回绝。”
全场目光皆聚焦于少年身上。
“啊?……啊。”
林灼渊沉思了一瞬,清瘦的腰笔挺,不笑时矜贵清冽的气质由内而外的发散出来,身上尽显少年气。
他脚尖一点,自高处翩然落下。
他并未居高临下地俯视,而是单膝微屈,与跪地的青年保持平视。
“在下林灼渊。”
口中的话意气风发又掷地有声:“我答应你。若你赢了,我自愿变为外门子弟。若你输了,就要对我赔礼道歉。如何?”
方袁一愣,只得深吸一口气,迎上那道清澈的目光:“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林灼渊直起身,衣袂在风中轻扬。